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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化學樓燒磚的日子

(2023-12-16 13:32:06) 下一個

科大瞬間】特刊
《我們心中的科大》--建校60周年慶

為化學樓燒磚的日子

方勵之

[編者的話] 化學樓是科大下遷合肥後蓋的第一幢實驗樓,連蓋 樓的磚都要老師自己燒,世界上誰還能找出第二所這樣大學?這幢樓 見證了科大在合肥第二次創業的艱難。

 

忽聞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化學樓昨夜失火,想起三十五年 前我們為它燒磚的日子。科大的在合肥的校園原來是合肥師 範學院的舊址。在文化大革命中,合肥師院解散了,留下的 校園給了科大。合肥師院原是個文科學院,隻設有文學、曆 史、音樂、藝術等係科,沒有物理、化學等理工專業。所以, 它的校園裏沒有實驗室,沒有工場,沒有足夠的電源、水源、 煤氣等理工科係所必需的基礎設備。除了幾棟教室樓和學生 宿舍外,科大在這裏一切都要從頭建設。

我們並不怕從頭建設,隻要確實是在建設。從 1958 年以 後,知識分子就不斷地經曆“下放勞動”、“再教育”,已 經很熟悉各種各樣的體力勞動。我敢放言,中國這一代知識 分子,除了自己的專業本行外,所掌握的其他勞動技能的門 類之廣,一定比他們在全世界各地的同行都多。如果要我們 列出自己參加過的勞動的種類,每個人都會有一個長長的清 單。

一到合肥,我的清單又增添了一項──製磚。在合肥的 第一年,物理學隻能存在於我的業餘生活裏,製磚才是我的 主業。從 1970 年底起,我就參加製磚勞動,1971 年 3 月, 科大成立了一個製磚廠,我被調去磚廠勞動,成了磚廠的主 力之一。建造科技大學合肥校園裏的一棟化學大樓,就用了 我們那時燒製的磚。 

“為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這些口號和標語,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隨處可見。為了使後世了解這些 口號的內涵,我有責任記述一下科大的磚廠,看一看在當年, 一群中國的知識分子倒底是如何為她“添磚加瓦”的。

製磚廠的人員,共 13 名,除了從合肥請來的一名製磚老 工人以外,其餘人都是從各係抽調來的被專政者,黑八類, 值得把每個人的經曆都簡單介紹一下。在下列介紹中,姓名 之後的職務是當時的。

1,陳希孺,數學係講師,1956 年留學波蘭,1957 年因 “不當”言論被遣送回國,是‘漏網右派’。後為中國最好 的幾位統計、概率論學者之一。九十年代,成為院士。

2,錢大同,數學係講師,在磚廠勞動以前,已有統計數 學著作發表,言論不慎,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後為科 大教授。

3,鄧偉廉,數學係講師。出身顯赫,其伯父鄧仲元是最 早追隨孫中山的一位軍事將領,後遇刺,死於廣州,至今廣 州還有他的雕像供人瞻仰。其父原為國民黨政府所轄航空公 司的首領,1949 年率所部人員及全部飛機從香港飛回大陸, 投向共產黨,這就是中國民航(CAAC)的首批飛機。鄧本人 原在燕京大學曆史係念書,1950 年參軍,赴朝鮮打美軍,沒 被炸死。朝鮮停戰後,回國,改學數學。因言論得罪當局成 為“現行反革命分子”。七十年代末,移居香港。中英簽定 香港問題聯合聲明後,再從香港移民葡萄牙。

4,徐家鸞,物理係副教授。早年親共,1949 年放棄出 國機會,響應共產黨號召參加新中國建設。因他曾想出國, 遂即被定為企圖叛國的“反革命分子”,被鬥爭,被打。1981 年,他從美國飛去台灣,成為教授級“反共義士”。後移居 美國。

5,李先予,力學係教授。二十年代在上海學工程,曾與 中共宣傳部長陸定一同學,並也在那時加入中共。後去日本 留學,脫黨,故被定為“叛徒”。八十年代初去世。

6,黃茂光,力學係教授。四十年代留學美國,在康乃爾 (Cornell)大學獲博士學位。是中國知名的薄板力學專家。因 他與美國朋友有通信,故被定為“特務”。1972 年美國總統 尼克鬆訪華後,有些認識黃的美國學者也隨之訪華。由此迫 使當局摘了黃的“特務”帽子。後退休回北京。 

7,朱兆祥,力學係教授,中國爆炸力學方麵的一流專家。 1949 年以前在浙江大學加入共產黨,從事地下活動,反對國 民黨。1950 年代初,被派往香港,負責接回錢學森。1957 年, 因右派言論,被開除共產黨籍,是“漏網右派”。80 年代, 寧波大學成立,朱為首任校長。 

8,魯陽,化學係講師。1957 年右派。1936 年,主張抗 日的“七君子”遭國民黨逮捕,一時轟動國際,愛因斯坦也 發過聲援電報。七君子中的唯一女性,史良,是魯陽的姨母。 不過,這層關係對魯陽的政治境遇並沒有幫助。在 1936 年, 中國共產黨極為讚賞七君子,但到 1957 年,七君子中也有兩 位成了右派。是謂,彼一時也,此一時也。1981 年,魯陽自 殺。

9,劉朗,科大校醫院院長,主治大夫。早年參加中共, 在軍醫部門服務。他參加共產黨軍隊前,也曾服務於國民黨 的機構,所以被定為“曆史反革命分子”。八十年代後,回 到北京,退休在家並寫作。

10,郭勞夫,四十年代初曾去日本軍醫大學學習,並在 日本占領的東北工作。後來參加林彪的部隊,並加入共產黨。 隨軍從東北打到廣州。因早年去日本的曆史不清,故也成為 “曆史反革命分子”。後退休在北京,性好釣魚。 

11,靳永濤,物理係技術員。這是 12 個人中唯一沒有受 過高等教育的人。1957 年在科學院物理研究所任技術員,也 在那時成為右派。後為北京科技管理學院工程師。

第 12 名是我,當時是物理係講師。

可見,若按平均教育水平和知識水平而論,我們這個製 磚廠,絕不低於世界上任何現代化的建築材料工廠。不同的 是,當局並不需要我們的知識,隻要我們的體力,要我們用 兩千多年前就有的燒磚技術,燒製中國的現代化,建化學樓。

俗語雲:秦磚漢瓦。在公元前三世紀,中國已會製磚; 公元前二世紀左右,已會作瓦。從技術角度說,絕無必要再 來記述科大磚廠的製磚法。我們磚廠的大部分技術,至少在 1637 年出版的宋應星著一書中就有詳細的描寫。然而,為了 說明當時如何用中國的傳統文化來建設馬克思發明的共產 主義天堂,不能完全避免重複三百多年前宋應星已經寫過的 東西。

傳統製磚法的第一步是脫坯,即用木模把和好的磚泥作 成坯。要由兩個人合作,一個人用力固定住木模,另一個人 把一團重約七公斤的泥高高舉起,然後用力摔進木模。磚的 質量決定於摔泥的力氣。力氣越大,摔出的坯越致密,磚質 量越好。若摔力太小,磚內部就成了充滿空洞的海綿狀,經 不住壓力,是廢磚。一個人摔不到一百塊坯,一定筋疲力盡。 在我們磚廠,隻有講師級的年輕人有力氣摔坯,教授、副教 授們則負責扶住木模。後來,磚廠來了一台製坯機,可以免 於摔泥,是一大進步。這也是科大磚廠的唯一的機器。

第二步是晾幹磚坯。一塊磚約 2.5 公斤,在坯子時要重 一倍多。全靠人力,運送坯子到通風並陰涼的地方。在晾幹 過程中,還要數次翻動磚坯,保持均勻。

第三步建燒磚窯。它是一項技術性的工作。磚窯是一個 帳蓬狀的園拱結構,全用土坯建成,直徑約十公尺,高六公 尺。拱形結構是中國古代在建築力學上的一大創造。一千多 年前的趙州橋,就是一座跨度很大的一個石拱結構。指揮我 們工作的老製磚工人,可能就是師承一千多年前的技術。他 不用計算,不用圖紙,也不用測量,全憑眼睛左看右看,就 指揮我們建出了一座曲線優美的拱頂。堪稱技藝精良。三位 力學教授也讚歎不已。 

製磚的最後一步是燒窯。這也是一項技術工作。勞動則 比較輕鬆。我們隻要聽從工人的指揮適時加煤就可以了。一 窯磚要燒八、九天。這是製磚工人最保密的手藝,他不願意告 訴別人他根據甚麽判據來判定是否應加煤,是否磚已燒好。所 以,這位老工人很辛苦,他要一天 24 小時都守候在窯邊指揮, 隻在每次加煤之後,睡一兩個小時。我們 12 個人分成三班日 夜加煤燒火。教授們都是日班,我總是上夜班。

這位老工人,並不太保守。每次加煤之後有暫短休息, 大家圍坐在窯邊,這時老工人常向我們講幾句燒窯的技術, 也許他已把我們看成他的學徒了。燒窯技術的關鍵是識別溫 度,即所謂看“火候”,它是根據磚和火焰的顏色估計窯內 的溫度。一般人對顏色的辨別力不高,不能區分 600、700 或 800 度幾種溫度時的顏色差別。而燒窯工人則能‘看’出溫 度。手藝越高的人,“看”出的溫度誤差越小。 

後來,我讀到司馬遷的《史記》上記載著,那時的天文學 家,能把天上的星按顏色分成白、藍、黃、紅、暗等幾類。 很多人懷疑這個記載。的確,除了幾顆行星以外,如今有誰 能用肉眼分辨出恒星有如此眾多不同的顏色?更令人驚異 的是,現代天體物理學同樣也把恒星按顏色分類,不同顏色 相當於不同溫度,而且,許多恒星的顏色分類,所給出的竟 同現代天體物理學由光譜測量所得到的是一樣的。這更令許 多人不信。

因為有燒窯的經驗,我倒覺得上述記載也許可能是真的。 試想,兩千年前中國就已有燒窯者,他們都有極強的分辨顏 色能力,說不定,那時的天文學家也能練就一付極敏銳的眼 睛,辨別不同恒星之間的極細微的顏色差別。然而,這種辯 別恒星的顏色的本領,如果曾經有,也早失傳了。那時,雖 然我很佩服這位燒磚工人能看出溫度,但是並不想去學它。 因為,隻要一支測光溫度計就可以根據窯內顏色測出溫度。 然而,我並沒有去物理實驗室找一支溫度計來,因為我們是 在被改造。我還是聽從吩咐,加煤,加煤,再加煤。

磚廠的生活,政治性不太強。原則上我們都是專政對象, 都是在接受改造的人,但當局並不多管我們,可能已不認為 我們這些人還具有任何可改造性。當時,每天早上磚廠都舉 行一個五分鍾的儀式,要我們“向毛主席請罪”,是集體的 懺悔。大家(12 個有“罪”的人)向著毛澤東的聖像肅立,低 頭。按規定,請罪時應在心中向著“偉大領袖”默述自己的 “罪行”,祈求聖上的寬恕。然而,鬼知道,這些教授、講 師當時心裏都在想什麽,也許什麽也沒想,而是發現了一個 蒼蠅正在那聖像上爬……

我們這批被專政者當時相互戲稱為“老油牛”。意為, 對共產黨的政治運動來說,我們是:(1)老經驗了,不怕;(2) 任何曆害的打擊落到我們頭上,就如刀砍到油上一樣,無效; (3)任何“動聽”的思想改造說教,對我們來說,就如對牛彈 琴一樣,扯淡!直到八十年代,甚至我定居美國後,在磚廠 的舊友之間通信時,仍常常互稱為 Dear O-3,這是一個縮寫, 意為 Old Oiled Ox。當時,從外表來看,我們一個個的確是 十足的 O-3,衣衫襤褸,一身的磚泥煤黑,一臉的煙灰土垢。 有時我們上街去拉板車,運煤或運磚坯,一付不計髒累的勞 動樣子,頗為內行的動作,不相識的人,都會相信我們是製 磚裏手。

所以,我敢說,經我們手燒出來的化學樓的磚,是再也 燒不壞的。

本文來源:http://tieba.baidu.com/f?kz=75212186

作者簡介

方勵之(1936-2012 年),著名物理學家,原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副 校長,中國科學院院士。1936 年生於北京,籍貫浙江杭州。1952 年, 考入北京大學物理係,1955 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8 年調至中國科 學技術大學,前後擔任助教、講師和天體物理學教授,1984 年到 1986 年底任副校長。在中國率先開展相對論天體物理及宇宙學研究,著有 著作《宇宙的創生》、《相對論天體物理的基本概念》等專著(科學出 版社出版)。

編者的話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1986 年被中共開除黨籍,1989 年 被迫流亡美國,在美國亞利桑那大學從事天體物理學研究, 有譯作《引力論》(正中書局 1998 年初版)。2012 年 4 月 6 日去世。

下麵摘錄網友對本文的留言: 

網友 1 留言

方勵之是流亡海外的科大前副校長。 

科大化學樓昨日淩晨失火,今天網絡上就有他寫的一篇 文章。看來,他老人家還在時刻關注著他的科大。 

看了他的文章,很有感慨:科大 70 年南遷合肥,能發展 到今天這個地步,真的好比鳳凰涅磐,浴火重生,真的太不 容易了。這也是對科大人的韌勁和拚搏精神的最好詮釋。

當年,科大在合肥隻剩下 8 位教授,12 位副教授,其他 的都是講師和助教。而其中 3 位教授和 1 位副教授就在這個 燒磚隊伍中。嗬嗬。 

科大在合肥沒有實驗室,沒有圖書館,普通教室也嚴重 缺乏,試驗設備損失得也差不多了,國家曾決定就地解散科 大。

當時恐怕沒有比科大境況更慘的大學了。科大教師們在如 此艱苦的條件下,就自己推土、燒磚建房子;更難能可貴的 是,他們一有空閑就在茅草棚和地下室演算、搞研究。就 憑借這一點,就知道科大從文革的廢墟中再次崛起一定是必然 的。

再回顧一下 1978 年的科大

原副校長盧崗峰 講述 何來發搜集整理 2005-01-15

我是 1978 年 1 月到科大工作的,那時,這裏還是合師院 舊址,該校文革中被撤掉了,隻剩下破破爛爛的房子,連 普通居民區都不如。我當時心裏涼了半截,這哪能辦大學呢? 

首先房子不夠。先說教學樓。當時教一樓隻有兩個教室, 在哪兒上課呀?

其次沒有設備。從北京搬來的 378 個大型集裝箱裏,都是 實驗儀器設備,雨淋日曬的,等我們打開時統統壞了。77級一 進校,要上數、理、化、外、電這五門大課,連一個最 簡單的物理實驗設備都沒有,怎麽能教學呢?東區的 320 機 組是老掉牙的計算機,還遭過火災,燒後的計算機、房子需 要重新請技術人員試壓、檢驗。 

再看圖書館。我們的圖書都是從北京帶過來的,以前蘇 聯出的俄文版圖書,放在一樓,堆成一堆,跟北方農民的牛 屎堆一樣,大門用木條封起來,不要說什麽過刊、現刊,像 現在的這些通信設備,更不要談了。

作者:VastNebulae 2006-1-1 19:31

網友 2 留言

中科隱忍,越是艱險困厄,越是傲世卓絕.......

作者:資質不好 2007-5-12 17:51

網友 3 留言

悲壯的校歌“永恒的東風” 

那是在 1969 年,中蘇邊界開了火,駐校工軍宣隊組織我 們到科大西牆外的八寶山上挖防空洞,說是怕蘇修扔原子彈。 忘了介紹自己了,我是科大化學係 64 級的。幾個月後就坐火 車,輪船跑到安慶。四十天後換了安徽的工軍宣隊,立即前 往馬鞍山。臨上船前,在一所中學裏集結。忽然,從一間教 室中傳出燎亮、悲壯、高昂的校長郭沫若作詞,著名音樂家 呂冀作曲的校歌“永恒的東風”。聲音越來越大,唱的人越 來越多,響徹長江兩岸,在迎江寺鎮風塔上空久久回旋!在 那臭老九不值錢的年代,唱出了人們的理想,唱出了知識分 子的抱負。當時,係主任楊承宗也在我們的行列中。我問他, 您為什麽不留在北京呢?他說我不能在科大最困難的時候 離開她!擲地有聲的回答至今我還記得。

有這樣一批科技精英何愁科大不能振興! 

作者:wdlxs 2007-5-22 17:08

網友 4 留言

……前一個月科大化學樓又著火了(平均兩年著一次)。 但看罷這篇文章,我感到了一種在化學樓火焰裏跳動著的另 一種力量。是那種老一代科學工作者留給我們寶貴的精神遺 產! 

作者: liuxzz 2007-6-3 23:26

網友 5 留言

但看罷這篇文章,我感到了一種在化學樓火焰裏跳動著 的另一種力量。是那種老一代科學工作者留給我們寶貴的精 神遺產!

作者:七彩的樂章 2007-6-15 10:08

網友 6 留言

感謝方校長,他留給我們很多值得思考的東西。方校長, 您是位好校長。

作者: 211.138.184.* 2007-11-27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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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十幾年前就讀過這篇文章,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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