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高中生來說,能看懂收音機的線路圖,也能分辨出各個部分的功能:高放,外差變頻,中放,檢波,功放,電源整流等等,還能粗略說出為什麽有這些功能。根據這些淺近的理解,就可以換零件,改裝,重組,試圖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是高中生的玩兒法。它同初中生的玩兒法——按圖裝配聽個響兒——已大不相同。
對於我和一些小組成員,最不明白的是天線。天線的功能當然是接受電磁波信號(收音機),或產生電磁波信號(發射機)。但是,天線為什麽能接受和發射? 通俗無線電書籍上就語焉不詳了。語焉不詳還不要緊,就怕誤導。
有的書籍,在天線之上畫上幾條曲線。其形狀就像小人書裏武俠們身後的螺旋狀曲線,表示武俠們翻幾個筋鬥, 駕著雲就來了,或走了。用武俠的來去比喻電磁波的來去,當然是100% 誤導。
有的書較認真,多說了幾句:天線杆上有電荷,也有電流,可以產生電場和磁場,電磁波就是由電場和磁場構成的。這有道理。
好,那我們也來認真一下。杆狀天線上的電流是沿杆方向的,所以磁力線應是圍繞天線杆的圓環,即磁力線垂直於天線杆,這在許多書上都有。又,天線上如有電荷,應是沿天線杆方向分布的,它們的電力線應是是垂直於天線杆,沿徑向方向的,這在許多書上也有。這樣,天線杆外的電場與磁場相互垂直。很好,電磁波的電場和磁場就是處處相互垂直的。書上又說,電磁波的傳播方向垂直於電場及磁場。這樣,天線外電磁波的傳播方向應是平行於天線杆的。亦即,沿杆向上,或沿杆向下。
這個推論隻基於四個垂直關係:磁場與天線杆垂直;電場與天線杆垂直;電場與磁場相互垂直;電磁波傳播方向與電場磁場二者垂直。這在很多普及讀物上都有,不需要任何中學以上的知識。
如果電磁波真是沿天線杆方向發射,杆狀天線就應指向接受者所在的方向。
這個結論顯然不對。四中西邊的官園裏,就有高大的杆狀天線,指向天空。難道它的目的是發射給天上的接受者?當時(1949年),還沒有人上太空,連飛機都很少。
我業餘無線電小組的成員決定去清華大學電機係去請教。當時,清華大學電機係的聲望,在北京的中學生裏,絕對是排名第一的,超過物理係。許多同學的大學目標是清華電機係。
無線電小組中,五六個有自行車的成員,找了一個好天,結伴直奔清華園。當時的北京城外(即如今二環以外)極少公共汽車,也沒有像樣的柏油路麵。北京城裏的學生上街遊行,“反饑餓,反內戰”,少有清華和燕京的學生參加,就因為進城交通不便。
電機係並不重視我們訪問。也難怪,幾個中學生嘛,懂什麽?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年輕教師,也許隻是個研究生。接待者的專長大概是電路。他總是用電路來解釋電磁波,一直不提電場磁場。好像電磁波與電場磁場無關。他說,天線是個開放電路,所以能把電磁波發射出去。這種解釋,甚至說不清“垂直-垂直-垂直-垂直”是否有錯,錯在那裏。有點糊弄人,似是而非。不算100% 誤導,就算99.9% 吧。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到了高一第二學期,無線電的玩兒興頓然消失,我最終退出了無線電小組。
高二開始有物理課,講課教師是四中的鎮校之寶——張子諤老師。張老師的課,生動,有趣。說到雷電的時候,張老師特別提醒大家,不要學屈原。正在公演的郭沫若的話劇“屈原”裏,有名的“雷電頌”一場,是屈原在雷電交加時指天發誓:“電啊!你這宇宙中最犀利的劍呀!……你劈吧,劈吧,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劈開!”。很多同學喜歡用歇斯底裏腔調朗誦。教室裏一片“劈呀” “劈呀”。
幸好,屈原最終沒有被劈到。張老師說那是因為屈原命大。命不夠大的人,千萬別在打雷時指天發誓,少跟雷電逗著玩兒。
雷擊問題,很像天線問題。天線收到電磁波信號,就如同電磁波信號“劈”到了 天線。雷電交加時,收音機嘎嘎亂響,那就是閃電發射的電磁波在“劈” 天線。
那末,發射機呢?似乎應當反過來,是天線主動在“劈”。“劈”誰?誰被“劈”?如果屈原拿著一台無線電發射機指天發誓,在雷雨交加時,發射機天線是不是會多“劈”出點電磁波?我沒敢去問。張老師是長輩,威望太高,有點令人望而生畏。
高二代數課老師是王景鶴,年輕,隨和,風趣,不修邊幅,安徽人,口音不重,和學生混得很熟。得知王老師是西南聯大物理係畢業的,我就到他的單身宿舍問他天線如何發射,也談到高一時的清華之行。王老師聽後哈哈大笑:“你們是跑錯了衙門,這種問題,你們應當去找物理係。”他還說,清華物理係的教授,很多是從西南聯大回來的,他認識。
王景鶴老師告訴我:“你說的‘垂直-垂直-垂直-垂直’關係都對,天線周圍是有你說的那種電磁場,不過,那種電磁場不是電磁波。電磁波裏的電場是由振蕩的磁場產生的,而磁場又是由振蕩的電場產生的。‘垂直-垂直-垂直-垂直’電磁場是所謂的靜場,或近場。不存在沿著天線杆向上或向下發射的電磁波。”這一段話,簡單否定了“官園天線”的目標是太空人。
王老師又說:“杆狀天線周圍的電場不僅有你說的垂直於天線杆的電場,而且有平行於天線杆的電場。”第一次聽到!
“如果電荷有加速度,電信號的傳播速度有限(不是無限),就會產生平行於天線杆的電場。” ——為——什——麽?
王老師拿出一張紙,畫上一條直線:“如果這是一條繩子,你握住一端,另一端拴在樹幹上,拉緊,繩子是直的,同你豎直的身體垂直。繩子相當於靜場。
“如果你的手突然上提,或上下晃一晃,繩子上會有一段打彎。”王老師畫了一個彎。
“打彎的的一段繩子,並不同你的身體垂直,它有平行於你身體的分量。打彎的一段不是靜止的,它會從你的手的一端,一直跑到樹幹。繩子拉得愈緊,‘打彎’跑得愈快。”這不難懂,找一條長繩,再找一棵樹,就容易驗證。
“如果繩子很長,打彎的一段一直在向外傳播,同你徹底脫離關係。這就是‘發射’
“再,如果繩子被拉得無限緊,繩子永遠是直的,不會打彎,因為這種繩子上的信號傳播速度是無限大。實際上,繩子不可能被拉得無限緊。拉得太緊,繩子早就斷了。但是,物理就是要思考極端情況,才容易弄明白。”
“物理就是要思考極端情況,才容易弄明白。”有道理。
繩子相當於電力線,“手突然上提”或“上下晃一晃”(振蕩一下)相當於天線中電荷的加速運動。如果電信號沿電力線傳播速度有限(繩子不是被無限拉緊),就一定有一段電力線“打彎”,不再同你的身體垂直,而有平行分量,它向外傳播。這就是“有加速度的電荷會發射電磁波”的原因。
“所以,發射電磁波是由於天線中(或閃電中)的加速運動電荷‘劈’到了天線周圍的靜場或近場,產生了電磁波的電場和磁場。”
後來知道,以繩子“打彎”(或稱kink)說明電磁波的產生和傳播,是湯姆孫(J.J.Thomson,英)首創的。他注意到電力線的一些性質類似於被拉緊(不是無限緊)的繩子。加速運動電荷會使電荷本身的靜場(近場)的電力線打彎,產生了電磁波 [1]。電荷周圍的靜電場,永遠跟著電荷走。所以,隻要電荷有加速運動,就會“劈”到電場,發射電磁波。
插幾段有關電磁波的曆史。
1865年,麥克斯韋(J. Maxwell,蘇格蘭)建立了電磁學的基本方程後,預言有電磁波存在。
直到二十年後,1886年,才有赫茲(H. Hertz,德)證實電磁波的存在。赫茲證明,人造的放電(實驗室裏的的閃電),能發射電磁波。據傳,當時有人問赫茲,你這個發明有什麽用?他說,沒什麽用,除了在表演時,會令在場仕女們驚奇和尖叫。
又過了十年,馬可尼(G. Marconi,意)開始建造天線,愈造愈大,逐步證實,電磁波信號可以傳遞數十,數百,上千公裏。他創建了第一個商用無線電報公司。這是電磁波實用之始,其勢頭至今未減。
天線一詞(Antenna,意為昆蟲的觸角)可能就是馬可尼等首用的。
盡管如此,直到那時,為什麽放電(或閃電,或天線)能發射電磁波?還沒有一個完整的理論。馬可尼設計天線,還是用經驗公式,如馬可尼律:電磁波的有效傳播距離正比於杆狀天線高度的平方。
1898 – 1900年,A. Lienard(法)和E. Wiechart (德)前後獨立地得到了完整的運動電荷的電磁場解。 Lienard – Wiechart (L-W) 公式嚴格分清了與加速度無關的近場(“垂直”場),和加速度產生的輻射場(電磁波)。
L-W 公式為電荷電流發射電磁波奠定了理論基礎。馬可尼律等不過是它的推論。 L – W 公式的計算過程很繁複,不易普及(不過,早在60年代,費曼在他稱之為“普及水平”的物理中,已開始用L – W公式解釋電磁波了 [2])。
1903年,湯姆孫在耶魯大學作演講時,用電力線的打彎說明加速電荷如何發射電磁波。“打彎”圖像不但能正確地區分近場和輻射場,也能證明近場不參與能量傳輸,而輻射場攜帶能量。J.J. Thomson的“打彎”圖像甚至還可以部分地得到L – W公式 [3]。所以,“打彎”解釋雖然簡潔易懂,但不失嚴謹有效 [3]。這遠遠不是“開放LC電路產生電磁波”的說法所能比的。
以下一項,也容易查實:1949年,在清華園裏誤導我們的“開放電路”說,迄今仍流傳於一些中文的百科網站,甚至高中教材上。
後來,王景鶴老師還借給我一些通俗的量子論讀物,其中介紹原子是如何產生輻射的,即如何發光,發X-射線等等,原子沒有天線,也沒有LC 回路,但與天線發射電磁波有相通的道理,都是由於電荷的加速運動。
上大學後,我還回四中看望過王景鶴老師。他同我在北大的第一位物理老師——黃昆教授——在西南聯大是同學,他們講起物理來,有一種類似的“味道”。
西南聯大之後,黃先生遠赴英倫留學,1950年回國。王老師則過海去台北教中學,1949年回大陸。
肅反運動後,再去四中,就沒有見到王老師了。因台灣一段曆史,王老師被當局懷疑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離開了四中。數年之後,又聽說,王老師已被調到北京師範學院教數學了。
不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不知他是否還保持著當年的風趣,瀟灑和智睿……
從四中出來的人不少,回憶文章也很多,但很少提到王景鶴老師。我曾受惠於王景鶴老師,特別忘不掉他的一條繩子的啟蒙。故草此文以記之。
[1] J.J.Thomson, Electricity and matter,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04).
[2] R. Feymann, Lectures on Physics (CIT,1963).
[3] J. Tessman,1967, American Journal of Physics,35, 523; H. Padmanabhan, ibid, 2009, 77, 151.
2012, Tuc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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