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北方漢子娶媳婦,村裏與新郎同輩且比新郎年齡小的小夥子都愛來鬧洞房,鬧得動靜越大,說明婚禮越成功。婚禮一般都在臨近年關舉行,新娘和即將到來的新年形成雙喜臨門的喜慶氣氛,進而在這種氣氛的烘托下耕地播種等待秋後的豐收,因此八零後九零後的生日在農曆九月和十月的特別多。
結婚那天有個特別的活動最受小孩子歡迎,那就是新娘踩著積雪或頂著寒風進門後,夫家安排一個壯小夥站在房頂上,一手提著一兜包裝得五顏六色的糖塊,一手伸進兜裏抓一把,一揚胳膊,糖塊曾扇形灑在院中期待著的小孩和婦女的頭頂,於是大家爭搶,那場麵相當混亂,我經常被擠倒,但被擠倒的同時總能壓住一兩塊糖,因此糖塊的香甜總能撫慰被大腳踩踏的疼痛,搶糖塊的記憶讓人感到快樂。
但還有一件不怎麽令人快樂的事情。我幾乎在每一次婚禮上都能聽到有人笑著對新郎說,你娶媳婦能讓我頭日三天麽?新郎也不怎麽惱怒,做出要打的姿勢,其實總是虛晃而過,說一句滾蛋,繼而就忙活別的去了。而說要頭日三天的小夥子也高興地對別人擠眉弄眼或者向天空吹口哨。那時的我還小,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但也有老學究的假正經,因此特別痛恨要頭日三天的人。一聽到這句話,就想到村口大槐樹下那對交媾的笨狗,進而像討厭狗一樣討厭說那句話的人,真想拿土坷垃像砸狗一樣砸向他。
因為聽的次數太多,我也漸漸麻木了,但腦中始終有一個疑問:為什麽每個村莊在結婚的時候總會有人說這句話?難道僅僅是為了過過嘴癮,滿足一下淫邪的內心?這個疑問伴隨我好多年。如果我不繼續上學,恐怕一輩子也解不了這個謎。
過了二十來年,我終於明白了頭日三天其來有自。原來蒙古入主中原,每個鄉村分派一個蒙古人當保長,這個保長有個特權,就是無論誰家娶媳婦,先跟他睡三天,然後才輪到新郎,這就是頭日三天的來曆,新娘到了夫家生第一胎,根本就不知道是漢人的種還是蒙古人的種。雖然後來元朝被明朝推翻,但頭日三天的屈辱印在了許多人的腦中一代代流傳,最後竟然成了向新郎調侃的笑話。
此文的目的不是為了講這個笑話,而是人們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大致有三種,一種是搖頭擺尾地歡迎,一種是默默無語地忍受,還有一種是反抗或者逃離。我知道曆史上向來不缺少搖頭擺尾的人,這種人被人家頭日三天之後還能做出笑臉相迎,而且還歡迎保長常回家看看,因此他家就能被特別地照顧,吃喝不愁,生活殷實,子孫繁茂;那種默默無語忍氣吞聲的呢,也毫無辦法,心中有恨,但不敢有任何怨言外露,隻是恨自己無能為力,可即使這樣,也不耽誤他繁衍後代;最後一種反抗的,自然是雞蛋撞石頭不自量力,不是被殺就是被砍,絕對不會有好下場,反抗不過的,於是就帶著新婚妻子逃亡南方,沒有人頭日三天的地方。
那些因反抗而當場被殺掉的,在逃跑的路上被追殺的,渡江時候沉船的,在瘴氣氤氳的地方染瘧而亡的,都是鐵骨錚錚的民族脊梁,都是值得後世效仿的榜樣。在一路的艱苦跋涉中,總有倒不下的,總有僥幸生存下來的,因此這種精神並沒有湮滅,而且在今天還在繼續。這種精神,像希臘奧運火苗一樣珍貴,需要特別嗬護。
但最最可悲的是,那些被頭日三天的壯漢們,那些搖頭擺尾的和默默無言的聚在一起總是在嘲笑因反抗而失去生命和逃走的人。因此屋簷下、榆樹的陰影中總有閑人在說,你看,那傻屌,窮困潦倒的到了深山裏,都餓成猴子了;你看那王六,更是傻X,不聽勸,當場腦袋都被砍下來了,自己沒那能耐,偏偏還要顯擺,真是活該;你看我家兒媳要生頭胎了,保長還說要來喝喜酒呢!
在閑話中,他們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幸運和滿足。他們覺得最重要的是活命,不管怎樣屈辱無奈,都得活下去,不管活成豬還是狗,隻要後代們生生不息,就是他們最大的成就。一代又一代,脊梁彎了又彎,膝蓋軟了又軟,終於繁衍到了清朝,都成了貨真價實的屈膝彎背的奴才。皇上一叫他奴才,他就感覺祖墳上冒了青煙,榮耀無比。
但還是勸那些搖頭擺尾的默默無語的,請千萬別自鳴得意,更不要嘲笑那些和你們意識和觀點相左的人。有他們在,這個族群才有不被頭日三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