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姐走於二零二二年春天,至今已三年半餘。她在烏幹達奮鬥了八、九年,是無數闖蕩海外的中國商人的縮影。要是她還活著,事業定然能更上一層樓。作為她的朋友,我理應把她的經曆記錄下來,不讓她的故事湮沒於異國他鄉的塵埃裏。
陳姐曾在義烏做童裝外貿出口,客戶遍布世界各地,尤其集中在非洲。她會按客戶需求自行設計研發新款,到了出口旺季,訂單多得幾乎應接不暇。她的丈夫原本是大學?列主義教授,為了支持妻子的事業,毅然辭去教職,做了她的助理。幾年下來,他們陸續在杭 州、義烏和浦江老家購置了房產,還喜得一女。可謂事業順遂、愛情甜蜜、孩子 健康,是個圓滿幸福的家庭。
和許多中國出口商一樣,陳姐也犯了那個致命錯誤。當時市場競爭激烈,再加上非洲客戶苦苦哀求,她心一軟,便開始給當地商人賒貨。非洲客戶求賒貨時,理由總讓 人難以拒絕,不是以耶穌的名義起誓,就是拿父母兄弟的性命擔保。他們說的話、做的動作,那份虔誠勁兒,足夠打動對他們了解不深的中國人。
於是陳姐賒給客戶一個集裝箱的貨,第一次對方果然守信,卸到沒多久,她就收到了從烏幹達打來的貨 款。這樣幾次下來,陳姐徹底相信了這位客戶。可最後一次賒出兩個集裝箱的貨後, 對方就徹底失聯,貨款自然也沒了著落。
十幾萬美元的貨款,對大型貿易公司來說或許不算什麽,就算被騙,也能從其他 出口商品上彌補回來,平衡總收益。但對陳姐這樣的小型私營企業而言,這筆錢簡直是滅頂之災,絕不能忍氣吞聲讓它沉進非洲的紅土裏。於是陳姐和丈夫薑哥專程去了烏幹達討債。起初 他們住在孔哥在恩德培經營的?宿裏,那時孔哥常邀請我們一家去吃飯聊天,或是去湖 邊酒店的泳池遊泳,在燒炭的桑拿房裏放鬆。我們就是在孔哥的?宿裏認識陳姐夫婦的。
一個下午,我們一家和陳姐夫婦去孔哥?宿附近的帝國酒店散步遊玩。這家酒店 緊挨著維多利亞湖,進?後一條筆直寬闊的路把酒店分成兩半:右邊是草地和飾有藍色玻璃外牆的客房建築;左邊是個大院,泳池、桑拿房、酒吧、廚房、餐廳都在裏頭; 院子盡頭便是白色沙灘和遼闊的湖麵,波浪帶著低低的濤聲一層層湧上來,岸邊高大的椰樹和棕櫚在?中沙沙作響。陳姐牽著 我女兒在淺水區踩水。工作中的陳姐嚴肅認真,生活中卻十分隨和,尤其喜歡孩子,那份喜歡不是出於禮貌的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切。我女兒也特別黏她,離不開她身邊半步。
?昏時分,孔哥打來電話,說晚餐已經備好,讓我們回去吃飯。我們走在恩德培別墅區的柏油路上,時不時聞到院子裏飄出的濕潤花香,濃鬱醉人。我女兒一左一右拽著妻子和陳姐的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跑,我和薑哥落在後麵,聊起烏幹達的近況,我還順便給他介紹了一位人品靠譜的黑人清關商。
二
沒過多久,陳姐夫婦從恩德培搬到了首都坎帕拉,在那裏租了房子。他們一邊找 律師打官司討債,一邊注冊了自己的公司,模式是自己進口童裝囤進倉庫,再批發 給當地有?店的商人。憑著多年積攢的童裝經驗,生意一上手就順風順水,很快步入 正軌,每月都有固定貨櫃到港; 有時她還親手畫設計草稿,推出新款。來趕上客戶 和市場的變化。他們的官司打得也比較順利,被告答應每月按時償還一部分,直到還清為止。
打官司讓她認識了不少當地律師和政府的人; 又因為為人慷慨大方,她很快結識了一大幫華人老鄉,日子變得忙碌起來。可再忙,他們也沒忘了老朋友來。那陣子我住在一個小區的聯排別墅裏,上幼兒園的女兒一聽陳姐要來就高興的不行,一來是喜歡陳姐,二來是陳姐每次都會帶一大包零?飲料。我們平時很少給她買這些,她口渴了想到的隻有白開水。
那段時間,妻子剛學會做肉夾饃,味道十分地道: 分別?好牛肉和豬肉,把?好 的肉剁碎混在一起,塞進剛烙好、冒著熱氣的白麵饃裏,配上切好的洋蔥、?椒和香 菜,再澆上一勺香濃的?汁,香得人垂涎欲滴。我比較懶,整個過程就負責守著炭爐烙餅,可看著朋友們捧著肉夾饃吃得滿嘴流油,我心裏也滿是歡喜。薑哥是陝?人,從小吃著肉夾饃?大,稱得上權威評委。他一邊吃一邊衝我妻子豎大拇指, 一口氣吃了五六個,顯然是在異國他鄉嚐到了久違的家鄉味,格外滿足。
那段日子,陳姐夫婦心情正好:生意走上正軌,欠款也在陸續歸還,他們還在不斷 尋找新的商機。就是在我家那次肉夾饃聚會上,他們說起了要做?金生意的打算。之 後一年多,陳姐夫婦都在為這件事奔波。剛果和烏幹達的?金要賣到香港, 必須先在當地注冊公司。他們趁國內假期,帶著女兒去了香港。等待執照下發的空檔,一家三口又順道去了泰國玩,我在朋友圈看刷到他們拍的照片,每一張都亮堂堂地透著幸福。手續辦齊後,他們回到烏幹達正式運營?金生意,可沒多久就出了大麻 煩,具體情況我不便多問,但虧了一大筆錢,這是確定無疑的。
後來從跟他們交情很深的潘哥那裏,我才知道被騙的來去龍脈。一個他們認識的 烏幹達人,知道他們有實力進貨櫃,錢不會少,也肯定想拓展其他生意, 就上?遊說,問他們想不想做,還說?金在烏幹達的買價和香港的賣價差額 很大,足夠讓人的財富在上一層樓。
陳姐夫婦動了心,想要了解了解,那人就帶他 們?了?金公司的老總,還在警察和政府部?領導的陪同下,去了一個神秘的戒備森嚴?金存 放點,在一間上了好幾道鎖的屋子裏,他們親眼看見了一塊碩大的金磚,當場就拍板要做這筆生意。
從香港回來後,他們決定先小試牛刀,先買二點五公斤,等第一次生意成功了再加碼。公司老總拍胸脯說派四個人(兩位警察、兩位政府公證員)一路押送到香港。登機前,?金裝進特製行李箱,上了雙鎖,雙方各持一把鑰匙,非得兩把一起才能打開,上鎖前還當麵驗了?金的重量和成色。大家這才放心地上了?機。
可到了迪拜轉機,裝?金的行李箱不?了。陳姐夫婦急得團團轉,四名押送人員說馬上去跟航空公司交涉,讓他們在轉機大廳等著。等了許久,四人才回來, 說航空公司不小心把箱子轉去了?往芬蘭的航班,已經起?,得三天後才能運回。
警察和公證員說隻能改簽去香港的機票,在迪拜先住下等行李,還安慰他們“既來之,則安之”,讓他們趁這個機會逛逛這座沙漠裏建起的繁華城市。
事已至此,也別無他法。陳姐以前一直想去帆船酒店看看,卻沒機會,如今機會來了,她卻半點心思也無,滿心焦躁不安,光著腳在沒配拖鞋的酒店客房地攤上來回踱步。
第二天一早,陳姐夫婦去敲押送員的房?,想邀他們一起吃個早餐,卻發現四間房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兩人驚得差點站不住,這才明白。這回被設局騙得透透的。
可被騙的事不能聲張,不然生意人的臉麵往哪擱? 這就注定了這個騙局還會繼續下去,隻是換個中國人而已。
陳姐回到烏幹達後默默地報了警,可那家?金公司、老總,還有那些政府人員和警察,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按他們給的名字去相關單位查詢,根本就沒有這些人。
三
幾乎每個來非洲做生意的人,都要被這裏特殊的環境好好上一課,或是因為天 真,或是因為糊塗,或是因為貪婪,又或是因為輕信。挨過這場“教訓”,有些人一蹶不振、心灰意冷,得過且過甚至打包回國; 而有些人卻能吸取教訓、奮發圖強,最終在異國他鄉闖出一片天地。
陳姐無疑屬於後者,她是個不服輸的女強人。遭遇?金騙局後,她迅速把重心拉回童裝生意,還開拓了蘇丹、坦桑尼亞、盧旺達、剛果等周邊國家的客戶,進口的貨櫃越來越多,?金上虧的錢,很快就能通過童裝銷售補回來。陳姐夫婦憑著對烏幹達政策、稅收和法律的熟悉,以及在政府部?不斷拓展的人脈,經常幫中國同胞注 冊公司、解決交稅和打官司等問題,深受華人的信任和稱讚。後來他們越來越 忙,我不便打擾,有半年多沒和他們聯係。
突然有一天,陳姐打電話說,她上初中的女兒獨自一人來烏幹達探親了。 我特別驚訝,小小年紀就敢獨自跨越萬裏,途中還要轉機等待四小時,真勇敢也真獨立。我們一家和陳姐一家在飯店聚了一次,後來我又請他們來家裏吃火鍋。兩個小女孩相差五六歲,我女兒特別佩服這個姐姐,因為她會講好多童話故事。
我們用電磁爐涮羊肉和牛肉,還準備了不少時令蔬菜,我另外熬了一鍋胡辣湯, 大家吃得熱火朝天。陳姐一個勁誇我妻子廚藝好,我妻子不好意思地說:“您是幹大事 的女豪傑,隻是沒空琢磨廚房這些小事罷了。” 其實陳姐的廚藝也很不錯,記得她做過 一種陝??味的粥,香甜可口,想來是薑哥教她的。
飯吃到一半,突然停電,電磁爐一下子滅了,真掃興,還有很多蔬菜和玉米段沒下鍋。停電在非洲是常事,抱怨也沒用。我忽然想起陽台上有個非洲式的燒炭小 爐子,就趕緊點燃炭火,在飯桌中央墊了兩個案板,把炭爐放在上麵,防止燙傷桌麵,再把鴛鴦火鍋架上去。炭火熊熊燃燒,鍋底很快又沸騰起來,大家重新端起碗 筷,吃得更加盡興。最後陳姐喝了一碗胡辣湯,薑哥喝了兩碗。說來慚愧,我做飯沒有什麽拿手的,可隻要大家吃的香甜,我就特別得意和自豪。
我很羨慕陳姐夫婦的感情,薑哥能毅然放棄教學生涯,全力支持陳姐的跨國生意,還毫無怨言。飯桌上他對陳姐照顧得無微不至,時不時夾她愛吃又不好夾的菜。像我這樣粗心的人,根本做不到這份細心,比起薑哥,隻剩佩服和慚愧。
之後,我們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節奏中。
陳姐夫婦加入了一個華人幫會,通過這個組織,她幫到更多來烏幹達創業的同胞。她常在幫會裏組織慈善活動,給當地貧困地區的學校捐贈學習用品和生活物資。我常在朋友圈看到她和鄉下受捐孩子的合影,照片裏的她溫柔慈祥,雙手摟著黑人孩子,笑得格外燦爛,那種笑容,和她摟著我女兒時一模一樣。
一個星期天的?昏,我們一家遊玩回來,按響?喇叭後,保安開門讓我們等一 下。他從保安室裏拎出一串麻繩穿起來的四條鱸?,每條都約有兩公斤重。我問是誰送的,他含糊地說“陳女士”,我立刻就想到了陳姐。停好?後,看到她發來 的信息,說他們今天去湖邊,遇到打魚回來的船,??很新鮮就買了些,晚上有約會沒法當麵送,就托保安轉交給我們。
陳姐夫婦的這份心意,讓我們心裏暖暖的。
四
二零一九年,我家發生變故,我離婚了。前妻帶著女兒回國,我一個人留在烏幹達,很少再和以前的共同朋友?麵。陳姐夫婦聽說後,特意打電話讓我去家裏吃 飯,我推辭了好幾次,現在想想,真是辜負了他們的好意。
後來疫情突然爆發,坎帕拉封了兩次城,二零二零年就要在封封停停中過去了。有一天,薑哥打電話邀請我去家裏做客,還請了其他幾位朋友。再推辭就太不近人情 了,我便開?前往。陳姐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我們還喝到了傳說中的藏紅花茶。 忘了是什麽原因,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陳姐家,隻?客廳裏擺滿了聖誕節禮物,一個個鼓囊囊的小禮包堆在一起,足有上百份。我驚訝地問他們怎麽準備這麽多,他們說這些都是給當地政府工作人員的,平時打交道多,過節總得表示一下。他們非要塞給 我一份,我說用不著,可他們還是硬給了我一包進口水果。
疫情雖然讓人惶恐,但烏幹達死於感染的人並不多,大部分患者都康複了。這時,為華人著想的幫會從國內引進了疫苗,同胞們懷著感激之情紛紛去接種。陳姐是幫會負責人之一,帶頭接種是應該的,但考慮到她血壓高,我很擔心。可陳姐還是毫不猶豫地打了第一針,後來第二針和加強針引進,她也都按時接種了。接種後孔哥問她有沒有不舒服,陳姐說挺好的,沒什麽異常。
我這個人比較固執,一直拖著不打疫苗,覺得這款疫苗研發時間太短,遠不及普通疫苗的研發周期,擔心有嚴重副作用。總之,我一針都沒打。期間有一次我陪人去 醫院當翻譯,兩天後就出現了感染症狀,難受得厲害,嚴重時甚至有瀕死的感覺,但我硬是靠吃感冒藥扛了過來; 後來又感染過一次,還是很難受,還添了刀片嗓的症 狀,依舊靠感冒藥,一周後痊愈了,之後就沒再感染過。而有些打過疫苗的朋友,還是沒能幸免,感染後症狀各異,痛苦不堪,其中有兩位很不幸在醫院去世了。
二零二一年四五月份,陳姐的女兒來烏幹達準備上高中,為將來去歐美留學做準 備。為了迎接女兒,陳姐夫婦邀請了另外一對有女兒在當地上學的夫妻和我,去阿裏郎??哈爾廳的包間吃飯。我特意給她女兒準備了一本十六開的英文版非洲?類和動 物彩?書,沉甸甸的透著厚重感。我喜歡把書當禮物送朋友,這也表明我有些迂腐。 之後,陳姐夫婦把女兒送進了國際高中。本來陳姐打算送女兒去美國上學,自己去陪讀,但因為放不下烏幹達的生意和事業,隻能讓女兒來這裏委屈一下。我記得大概就 是這個時候,他們引進了疫苗的第二針和加強針,兩針間隔時間不?。
看到國內外有些朋友接種疫苗後出現各種副作用,我心裏特別難受。我在外網上找到一些醫生開的治療後遺症的方子,就截圖發到了朋友圈,希望能幫到有需要的人。
大概在二零二一年年底,陳姐打電話說記得我在朋友圈發過一個方子,我說是的,找出來後就發給了她。我記得方子中有一味是處方藥,不知道她後來有沒有買到。我不好意思直接問她的身體狀況,隻能在心裏默默祝福她平安健康。
二零二二年初,我一個朋友想來烏幹達工作,我覺得陳姐人脈廣,打電話請她幫忙留意招人的公司,她爽快地答應了。可誰也沒想到,一個月後的一個午夜,陳姐突發腦溢血,被緊急送往坎帕拉最好的國際醫院,可這家醫院竟然沒有能做開顱手術 的醫生,錯過了最佳救治時機。陳姐躺在重症監護室裏,血壓低得嚇人,最終在兩天後去世了。
葬禮一個月後,我和薑哥小聚,發現他蒼老了許多。聊天時我才知道陳姐突發腦溢血的原因。有個重要的案子第二天就要開庭,陳姐特別重視,她性子又急,一直為這事操心。恰巧這時有人打電話告訴她,她的律師和對方律師早就暗中勾結好了,準備從中牟利。陳姐得知自己無比信任的黑人律師竟然背叛了自己,一時氣急攻心,才釀成 了悲劇......
陳姐就這樣走了。
維多利亞湖的?還是那麽大,浪一層層推上岸,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沒來得及看女兒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沒來得及把坎帕拉的倉庫再擴一
倍,沒來得及把那幾個老客戶欠的尾款全部追回,也沒來得及再吃一頓停電後點著炭爐的火鍋。
很多事,她都以為還有時間。
可她留在那片紅土上的東?,比任何錄取通知書都沉,比任何倉庫都大: 被騙得慘重不堪,第二天照樣去清關; 血壓高得嚇人,照樣卷袖子打疫苗; 明知非洲的坑一個接一個,照樣把路踩到坑底,再從坑底爬出來,拍拍灰,繼續往前走。
她把最燙最亮的那八年,全部燒在了維多利亞湖畔。
那串被烈日曬得發黑、被紅土染透的腳印,?吹不散,浪衝不走。
陳姐這一生,沒白來非洲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