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窯廠的池塘邊看到一雙新鞋躺在離水不遠的地方,那雙紅色的涼鞋沒有任何瑕疵,嶄新亮麗,在午後強烈的日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天氣特別熱,沒有一絲風,水麵平靜,好像隨時都會沸騰,池塘周圍是玉米田,玉米苗才及膝蓋,再遠處是一個燒窯廠,主要是燒農村光棍娶媳婦建房用的紅磚。打紅磚坯子的泥就是從這裏挖出來的,本來這裏也是一塊田,後來就挖成了坑,幾年下來,坑裏有了草有了魚,就成了周圍村莊孩子大人們遊泳洗澡的勝地。而那天中午我忘記了如何獨自一人到了大坑那裏,也許是去二姨家回來抄近路經過那裏,也許是被小夥伴們趕出了群,隻剩下了我一個孤家寡人。方圓幾裏看不到任何人,幹了一晌農活都回去午睡了。
就在悶悶不樂經過大坑那裏時,偏偏看到了那雙新的鮮豔的紅色涼鞋。彼時我們那個地方,每個村莊都很窮,能買得起這種涼鞋的人家有限,如果不是去上學,平日裏父母絕對不讓孩子穿出去顯擺,那是一種巨大的浪費。大中午的為什麽這裏會出現一雙紅鞋,肯定是什麽孩子背著父母偷偷穿出來的,那孩子現在跑哪裏去了?記性再差也不會把鞋丟在外麵,回家那還是要挨皮鞭的。那隻有一種可能,孩子溺水了,而且肯定是個女孩子,那麽這個女孩子肯定已經沉到池塘底部五六米深的地方。
這樣想著,我不覺加快了腳步,同時感到頭在蒙蒙地響,在變大,頭發奓了起來,恐懼像千萬條針同時紮進皮膚,一時冷汗淋漓,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連接遠處村莊與池塘小路上都曬出了浮土,腳踩上去又軟又燙,路兩旁的玉米苗也都蔫蔫低垂,周圍是這樣酷熱,我卻後背發冷,兩手顫抖。我清晰地聽到池塘裏想起了幾聲清晰的呼救聲: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我不敢回頭,又想回頭一看,終究沒有那個膽,恐懼使我加速快跑,而二嬸的鬼故事又清晰地鑽進腦袋裏,趙乾趕驢車行駛在田間小路,也是太陽當照的午後,趙乾眼裏是一望無際的黃橙橙的麥田。突然前麵出現一個跨著籃子的大個婦女,穿著紅棉襖,戴著白圍巾,鬢角一塊明顯的疤痕,對著趙乾笑,說哥哥捎我一程。他立即渾身發顫,感覺不對頭,初夏時分天氣這樣燠熱,她卻身穿紅棉襖,再看她臉上嫵媚妖氣又有著怎麽也說不出的恐怖,他趕緊閉上眼睛。
哥哥不出聲就是默認了。
不行!
趙乾大喊,拿鞭子使勁抽驢屁股。行駛了好大一會,他才敢睜開眼睛,前麵仍是黃橙橙的麥田,後頭有什麽?他不敢回頭,恐懼又使她不得不回頭。他怕穿紅棉襖的女人已經坐在了車廂裏,等他一回後,她就張開大嘴咬住他的脖子喝血。然而什麽也沒有,露天車廂裏隻有兩袋化肥,車尾堆著幾個表弟送的西瓜。其中一個因為剛才猛抽驢子致使車子顛簸不已裂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子,那紅紅的西瓜瓤又讓他想到身穿紅棉襖的女人,然而什麽也沒有,車後仍是已經行駛過去的一望無際的黃橙橙的麥田,前麵已經看到自己的鄉村,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但仍是不自覺地加快手中鞭子的抽打,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無論怎樣抽打,驢子卻越跑越慢,以至於徐徐踏步起來,那女人又出現在車前麵六七米的地方,仍是身穿紅棉襖,戴著白圍巾,鬢角一塊明顯的疤痕。
他立即又怕眼睛閉上,隻聽那女子又喊道,哥哥恁狠心,怎麽不捎我一程。他恨不得跳下驢車逃離,好像有什麽控製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隻覺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車子進了村莊,聽到有人跟他說,你的西瓜怎麽都裂口子了,他才敢睜開眼睛看,隻見三隻西瓜幾乎都要炸開花了,明明是六隻西瓜,怎麽少了三隻。她穿棉襖難道口喝了?他來不及多想,將車趕進院子,跑進屋裏從衣櫥裏拉出一條棉被扔到床上,鑽進被子裏半天不敢露頭。
趙乾大病一場。後來據他描敘那女人的麵相,有人推測那是郭莊剛剛喝農藥自殺不久的郭三圍的女人。二嬸嬸說這是真事,她年輕時去郭莊賣豆腐見到過郭三圍,也見到過他老婆,那時她老婆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鬢角破了一大塊皮坐在臨街的大門口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
我拚命地奔跑,在這個酷熱的午後,二審的故事在我腦海裏清晰地閃現,我怕那個穿紅襖的女人再次出現,趙乾驢車上有西瓜可供那女人解渴,我身上可什麽也沒有,隻有一條命和一腔沸騰的熱血。想到這我更怕了,雙腿不受控製地奔跑,腳下的浮土糊住了雙腿,這時我看到了前麵的村莊,莊頭的柳樹,我家在村東頭,正要鬆一口氣時,那雙紅色涼鞋又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那聲哥哥救我又在耳邊清晰地響起。
你跑那麽快幹什麽?奶奶驚訝的聲音消除了我的恐怖,我睜開眼睛向她撲去緊緊地抱住她。奶奶拿著冰涼的毛巾擦拭我脖頸上的汗水。我渾身顫抖不止。
晚上我瑟瑟發抖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半夜,父親醉醺醺地回來了,我聽到了父親將自行車停在院中槐樹下麵的聲音,他推開門進入堂屋時,母親很不高興地說你又去哪裏喝馬尿去了?
父親歎息地說你還記得我的戰友劉春旺吧,魏莊的,他有一兒一女,他女兒比咱兒子寶策隻小八個月,長得很俊,我多次在喝酒的時候想跟他提個娃娃親,又怕他笑我這都是什麽時代了,還搞這一套,始終沒好意思開口。以後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
咋了?母親問道。
今天她淹死在窯廠那個大坑裏了,坑沿上還留著春旺給她新買的一雙紅涼鞋,直到晚上才找到屍體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