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裏又一個日子
(2005-12-02 12:03:18)
下一個
每每經過那些在清晨寒冷中擁衾而臥的無家可歸者,我就說不清楚為什麽我的眼睛總是被他們吸引,我的感覺總是被他們牽動。夏天的時候,我寫了一篇叫《城市之光》的短文,登在了《華夏文摘》期刊八月的第一期上,如今四個月過去了,我對他們的興趣卻沒有隨氣溫的降低而遞減,眼見這個城市潮濕而陰冷的冬天已彌漫在這個流浪者們喜歡聚集的城市公園的每一寸綠地和浮土,這些衣冠不整、蓬頭垢麵而又沉默寡言的群體卻依然象一群固守的士兵,遲遲不肯撤離他們的陣地。隻是他們的背影更顯萎縮,他們的眼光更為發散,他們的言語更為稀少,他們臉色更加陰沉。這群貌似都市廢物的人,用一種無言的倔強向外界顯示他們的存在和不可忽視;用潦倒的形象向世人訴說一種祈求理解、寬容和支持的語言。
Phil Collins 在《Another Day in Paradise》中唱到:
She calls out to the man on the street 她呼喊從街邊走過的那個男人
Sir, can you help me “先生,能幫幫我麽?
It's cold and I've nowhere to sleep 天很冷,可我無家可歸
Is there somewhere you can tell me 能不能告訴我何處可去?”
He walks on doesn't look back 他繼續前行,沒有回頭
He pretends he can't hear her 他假裝沒聽見
Starts to whistle as he crosses the street 在穿越馬路的那刻,他吹起了口哨
Seems embarrassed to be there 似乎很羞於出現在那個地方
*
Oh think twice 哦,請你想一想
Cause it's another day for you and me 因為對於你我來說,這不過是天堂裏
in paradise 又一個日子
*
每每歌唱到這裏,我腦海裏全是每天早晚遇見的那些流浪的靈魂。有多少次,我也是那麽漫不經心的對那些伸出乞討的手視而不見,對那些要錢要物的請求裝著聽而不聞?又有多少次,我寧願繞道而行,也不願直麵那些沉默而帶懇求的目光?又有多少次,在與他們擦身而過時,我不是帶了種戒備就是有種不屑?我躲他們,就象躲罪犯、躲瘟疫;我怕他們,也象怕罪犯、怕瘟疫。我私下認為,這些人要麽是生活的低能兒,要麽就是扶不上高牆的劉阿鬥!感覺上,除了蔑視和恨鐵不成鋼,還有一種莫名的優越和超脫,似乎他們構成了人生的一個反麵鏡子,可以常常用之告誡自己:就是為了別淪落到那個地步,所以要努力!
然而現實生活中總要發生一些超出常人想象的事情。無家可歸者所麵對的世界要比我們所臆想的殘酷得多。除了饑餓、寒冷,他們更是頻繁地麵對死亡。就在十一月五日,一個叫Terry Barlow的流浪漢在某個亞洲族裔慶祝他們新年的聚會上公開切喉自殺,而這距他即將得到一間公寓隻有幾天之差,他實在是沒有耐心等下去了,他已厭倦了沒有家的感覺,他變成了此地區自去年十一月份以來第十個自殺的無家可歸者。據統計,在我工作生活的這個縣(County),每天平均有8000人在無家可歸者之列,有2500名則屬符合聯邦定義的常年無家可歸者。每年都有幾十名無家可歸者死於非命:有死於疾病的,有死於自殺的,有的被刀捅死,有的又被槍殺,有的簡直就死得不知所以,隻有見到屍體時才知又一個生命已不知消失在何時。有數字為證,2004年,有82名無家可歸者在死亡名單上榜上有名,截止2005年11月,就已知的死亡數目,就有44名無家可歸者排列在了死亡名單上。這還是那些有稽可查的數字,至於那些悄悄地死亡,至今不知死於何夕何地,死後都仍無家可歸的流浪亡靈,又不知該用什麽數字來表示了。“無家可歸”這個事實本身已變成了無情“殺手”!
這個城市一方麵住著全世界最富有的人,另方麵卻又顯現出對弱勢人群的不相兼容;一邊是富可敵國的溫柔之鄉,另一邊又是“路有凍屍骨”的嚴峻現實。我們可以責怪那些失去家園失去財產的窮人是咎由自取,是生活的徹底失敗者,是一些不值得同情和可憐的家夥;我們也可以說地方政府和納稅人已為他們做得太多,他們選擇流浪完全是自我選擇,不配我們吝嗇的眼淚;我們還可以說,這是他們嵌入骨髓的生活方式,死也死得合乎他們的身份,我們不能也沒法幹預他們自由的靈魂……。
除了哀歎、同情和搖頭,除了束手無策,我們麵對這樣的現實就真的沒轍了嗎?
有那麽一個非贏利組織,仿好萊塢電影《Man in Black》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Women in Black》。這個組織的終極使命是什麽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每當一個無家可歸者死時我所在城市的分部成員都要舉行儀式為這個無家可歸者進行悼念,追思亡魂。而他們奇特的悼念方式就是在中午市中心午休時段,身著黑衣,在市政大樓前,無聲無息地站成一排,組成街上一道異常奇特的景觀。靜默佇立的有男有女,另外還有一人向過往行人發放傳單,傳單上都醒目的印著新近死亡者的姓名和死亡原因,告知行人他們今天在這裏著黑衣表沉默的原因,並邀請所有人加入他們沉默的行列。初見這種場景,不免動容,但這樣的場景見多了後,就開始產生疑問:這種抗議舉動要持續多久才能換來人們真正的行動?還要死多少無家可歸者才能引起人們的重視?難道,難道隻有死亡才能喚起人類的良知?才能博取那些對此現象麻木不仁已久的眼淚和惻懚之心?消除無家可歸現象到底應該是政府行為還是民間責任?我們要怎樣作才能體現人文的關懷和良知的複蘇?那一年一度提供給無家可歸者們的感恩節大餐和聖誕大餐難道就是我們拍拍自己肩膀欣賞自我良善的心理安慰?
政府當然也在行動。縣政府今年秋天終於出籠了一個在十年內終結無家可歸現象的“宏偉”計劃。說它“宏偉”,是因為此計劃輪廓出了在今後十年內為所有露宿街頭的人們提供永久住房、就業培訓、工作和上學補助、醫療保健、戒毒治療、精神疾病谘詢等一係列不可謂不周到的措施;它還聯手非贏利組織、商業機構、地方政府、和宗教團體各方麵派出的代表製定了一個從預防到治理等不可謂不詳細的藍圖。消除無家可歸現象已被此計劃的製定者們上升為建立公眾和政治意向的一個社會問題,已成為地方政府要員用以顯示政績的一根標杆。
可是,在沒有看到實際效果之前,又怎能讓我相信政府的誠意呢?在我每天仍舊與那些躺在街邊水泥地上形如僵屍的人們相遇時,我心裏的那份尷尬依舊揮之不去;隻要一日還見他們遊蕩在街角巷尾,我就會置疑政府那耗資巨大的宏偉計劃的實效;隻要還有人吹著口哨,在麵對流浪者伸出求援的手時顧左右而言它,我就會一如既往地躲避他們,害怕他們,因為我實在還沒有看到無家可歸者們得救的希望!
其實,無家可歸就象吸毒、賣淫、賭博等一樣,是無法從根本上消除的。隻要人類還存在懶惰,還有不勞而獲私心存在,無家可歸就沒辦法鏟除,這種現象無關社會或政治製度的好壞, 無關慈善家們和政治家們出發點是否良善,它隻是作為一種人類頑疾,象脫發,象禿頂,象感冒,象發燒一樣自自然然,是注定要發生的。政府和許多民間組織的所作所為,不過就是在這些現象病入膏肓後采取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權宜之計罷了;不過是看誰作的多點,作得少點,或作得好點,作得差點而已!
難道,這殘酷的現實裏就找不到一絲的浪漫?當然不是!當我看見一個蓬頭垢麵的流浪婆用口紅仔細地在她蒼白嘴唇上抹了又抹時,我分明看到了那嘴唇所詮釋的“美”;當我路過一個手捧Daniel Steel通俗小說讀得津津有味的流浪漢時,我分明也感覺到了他在閱讀中所領會到的“愛”;當我看見寒冷的早晨樹幹旁那僅有的一床被子被男人蓋在了身邊女人的身上時,我的眼淚已不自覺地被這份“情”所引發。我曾對我先生說:如果哪天你我淪為了無家可歸的人,隻要你把我們僅有的一床被子蓋在我的身上,我就會生生世世地陪你流浪;或者,如果哪個流浪漢把他僅有的一床被子給了我,我也會奮不顧身地隨了他而去,浪跡天涯!
Phil Collins的歌還在唱,我的心和感覺也在跟著上升和跌落。如果把流浪的艱辛都當作天堂裏的每一個日子,這樣的幽默我們該如何承受?……
She calls out to the man on the street 她呼喊從街邊走過的那個男人
He can see she's been crying 他看得見,她一直在哭泣
She's got blisters on the soles of the feet 她的腳底布滿了血泡
She can't walk but she's trying 她難以行走,可她一試再試
*
Oh think twice 哦,請你想一想
Cause it's another day for you and me 因為對於你我來說,這不過是天堂裏
in paradise 又一個日子
Oh think twice 哦,請你再想一想
Cause it's just another day for you, 因為這不過是你,是你和我在天堂裏
you & me in paradise 又一個日子
just think about it 請想想吧
*
Oh lord, is there nothing more anybody can do 哦,上帝呀,
難道沒有人能為此作點什麽?
Oh lord,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you can say 哦,上帝呀,
你一定對此有話要說!
……
2005-11-30
寫於翡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