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濰坊。1983年,我二十歲時考上山東藝術學院後離開故鄉,懷揣著夢想到二百公裏以外的省城濟南讀書求學,畢業後就留在了省城工作。然後,工作,事業,戀愛,結婚,生子,生活忙忙碌碌,隻有寒暑假得以回到故鄉和父母,弟弟們小聚。就這樣,一晃就是二十年的光陰。其間有時父母也去濟南小住,為的是幫我們照看孩子。雖在異地生活,但並未感覺離的太遠,故鄉也隻是近在咫尺。盡管那時沒有高鐵,三兩個小時的車程也算不了什麽,畢竟那時的時間觀念與現在不同。但自從我們移居澳大利亞後,才深深地感覺到了距離和時間的概念,故鄉遠遠的在地球的另一端。記得臨行前,母親出門送我的那一刻時常反複展現在我的腦際,老人家站在街的對麵眼睜睜看著我踏上去濰坊火車站的公共汽車,風吹亂了她花白的頭發,她站在那裏呆呆地望著我坐車遠去,慢慢的消失。從此,年年月月,母親,故鄉,讓我魂牽夢縈,讓我難以割舍與牽掛。
東關李家街
濰坊位於山東半島中部,曆史悠久。夏為三壽古國,西漢為平壽縣地,屬北海郡,東漢屬北海國。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改稱濰縣。老濰縣城以白浪河為界分為東城和西城,原來有多個城門,西城分東西南北各四個城門,朝陽門,迎恩門,安定門,和望海門;東城七座城門,分別為升曦門,耀武門,通濟門,慶成門,奎文門,鳴鳳門和遊麟門。現存僅有奎文門和通濟門兩座了。1948年改濰縣為濰坊特別市,1949年改為濰坊市。古濰縣市鎮繁華,儒雅平和。有鄭板橋詩詞為證:三更燈火不曾收,玉膾金齏滿市樓。雲外清歌花外笛,濰州原是小蘇州。
記憶中,小時候的濰坊城市規模較小,東西向從東門到西門步行不過三十多分鍾,南北向步行從小石橋到火車站也得三十多分鍾。白浪河潺潺流水清澈見底,細沙均勻潔淨,赤腳站在流水中細沙滑過腳趾腳背,柔柔的,爽爽的。僅河內遊魚就分好幾層多個種類,水裏最上層的魚我們稱為“浮鮹”魚,再往下一層是“麥穗”魚,再往下是“蓋墊”魚,再下一層是“鯽魚”,最下層是“沙裏爬”魚。“蓋墊”是我的最愛,其身寸長,體橢圓,身上呈咖喱光色,漂亮好看。尤其河東岸這邊垂柳如茵,鳥棲蟬鳴,是我童年時期的樂園,常常流連忘返在河畔,摸魚捉蝦,爬樹逮蟬,折柳編柳條帽,做柳哨,捉迷藏,攻碉堡,河岸是我和小夥伴們探險,遊戲的寶地兒。那個地方很讓人著魔,隻要到了那裏就忘了時間,媽媽時常站在城牆上喊我回家吃飯,每當那時,我總是惴惴不安,因為渾身沾滿了泥沙。雨季時河水泛濫,衝出河底,待洪水退去,有人經常在河邊撿到銅板銅錢,瓷碗瓷盤等寶貝,也有撿到子彈頭彈殼和沒有引爆的手榴彈的。每到春風和煦時節,寬闊的白浪河畔和城牆上是放風箏的最佳場地,河岸楊柳吐綠,滿天紙鳶鬥豔。冬季冰封河床,孩子們冒著嚴寒,頭頂飄雪,有的溜冰有的打懶(陀螺),歡鬧嬉戲,寒意全無。
上小學時最愛逛書店買小人書,濰坊有三家書店,東風東街路南有一家小新華書店,東風街與和平路交叉路口,在東風橋西頭有個大的新華書店,我的大部分書都是在那裏買的,勝利大街路南還有一家新華書店,但不常去。那時的城市街道較窄,路兩邊多為灰磚青瓦房,最高的樓隻有三層高,古城麵貌樸實無華,整體建築風格統一,社區環境關聯。兒時曾經遐想什麽時候濰坊能建高樓大廈像大城市那樣繁華啊!於是幻想規劃應在什麽位置蓋高樓會更美更壯觀。有時候坐在城牆頭上遠眺落日,似乎看到了日落地平線遠方的群山,心想如果濰坊有山那該多麽美啊!彼時我從未見過真山,未曾出過遠門,故無限憧憬外麵的世界。
母親經常在天剛剛放亮時抓緊時間去河邊洗衣服,然後回家準備早飯,飯後再去上班。寒冬時節,有時要破冰取水洗衣,因此落下病根,至今時常關節疼痛。有一次,她洗衣歸來把我叫醒告訴我河邊有人畫畫,讓我前去觀摩,隻見兩三位畫者正在用水彩畫小石橋與河對岸的房屋。這是我第一次觀看到西洋畫寫生,畫麵生動逼真,令我十分羨慕。小石橋及西岸的古建築群落,灰磚黛瓦間以茅屋草頂,錯落有致,疏密相間,水波,石橋,古屋在朝陽的映照下金燦輝煌,背光處泛著青紫色,色彩冷暖對比強烈,著實迷人,直到數年後,每當我路過這裏也要多看幾眼。
小石橋與西岸民居
七十年代中期,河岸的林木遭盜伐,河灘的流沙被盜挖,白浪河河床上布滿了無數的大坑小坑,有人更是把這裏當成了垃圾傾倒場。由於上遊的屠宰場,造紙廠,製藥廠等企業連年排放汙水,導致白浪河汙水橫流,臭氣熏天,滿目瘡痍。魚蝦沒了,樹木沒了,美景不再。後來市政府規劃治理白浪河,修了攔河壩,沿兩岸建了不少景點,種花植樹,但是,童年時白浪河的自然風光永遠存留在了記憶之中。
月是故鄉明,家鄉最美,乃人之常情。上大學時,班上的同學們來自省內各地,言語間常為自己的家鄉驕傲而爭高論低,若遇別人貶損我的家鄉,我便毫不客氣地反擊,繼而引發爭吵,當然,年少輕狂孤陋寡聞,必然會犯狂妄自大的毛病。後來在澳洲生活聽當地人講述當年悉尼和墨爾本兩地的人也為爭奪首都所在地而辯論不休。兩地人各自都認為自己的城市具備首都的資格與條件,互不相讓,無奈,最後隻好把首都定在兩城之間的堪培拉了。
當你走出國門後,在文化的衝突與融合中生存,站在多元文化的社會群體之間,你才能理性的思考和辨別。因為戀鄉的情節使你過於自我與感性。現在,我雖居墨爾本,但有人問我悉尼和墨爾本這兩座城市哪一個更好時,我會比較客觀的說出它們的優點和缺點。
改革開放三十年濰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舊貌變新顏。因為是舊城改造,而不是保護舊城另外異地建新城,是破舊立新,屬全國統一模式,所以老濰縣城也未能幸免於難。
發展帶來巨大的商機,城市建設,房產開發背後的利益使某些人喪失了理性,權利的膨脹與欲望催生了一個又一個項目,古城保護讓步於新建開發,因為欲望與利益驅使,古城街區很自然在常年失修的狀態下被列為危房棚戶區,屬於拆遷改造的對象。悲乎!
古城遺址,文物建築,曆史遺跡被夷為平地,老濰縣不存在了,僅存的標誌性建築物也寥寥無幾了,三兩處古牆破屋在現代建築的包圍中,顯得異常突兀,並且年久失修幾近坍塌。十笏園保護起來了,周圍拆了舊民居建起來仿古的新商業街區,看起來有崇尚古風之意,但是這種假的古建毫無曆史文物價值,隻有商用價值。不保護民居街區與周邊古建築群落就不是真的保護。記得八十年代日本著名的城市規劃和住宅問題專家早川和男先生在濟南的一次講座,他說濟南的黑虎泉一帶護城河公園非常美,美在和民居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曆史脈絡和建築風格相關聯,美在抬眼看不到現代的高樓大廈,沒有破壞它的整體美感,是少有的典範例子,希望能夠得以完整保護。他的建議和忠告沒人在乎,濟南市城區在拆拆建建中飛速發展,這片區域也早已淹沒在高大樓群之中了。
城市的記憶,族群傳統的脈絡傳延,難道我們不要了嗎?我們以美其名曰的“建設”與“發展”來毀了我們祖宗積累的文明物證去模仿所謂的世界風格,當我們標榜有五千年文明曆史的國家而無完整的遺跡保存,即便是幾百年的建築也很少保存下來,當發現多數欠發達國家由於不重視本民族文化曆史的保護與傳承而盲目的模仿所謂世界流行樣式的時候,我們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傳統和靈魂了。
如今,每次回國行走在故鄉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看著行色匆匆的陌生的行人,膽戰心驚的穿越人行橫道,躲閃著搶道穿越斑馬線的車流,道路寬闊平坦但交通秩序混亂。城市規模擴大了無數倍,環境與居住條件也大有改善,但喧鬧的商業宣傳廣播與大分貝音響播放,浮華的建築裝飾,豔俗,粗陋的廣告牌及混雜無序的門臉招牌,造成聽覺和視覺疲勞,有心生不悅之感。
今天,老街道的名字未變,街上的建築物全變成新的了,實質上濰坊已經不是彼時的濰坊了,它與國內任何的城市有著相仿的建築風格與顏色,像一個模子的翻版,在每一個城市堆積重複,單調乏味,毫無美感。簡易的鋼筋混凝土住宅樓遍布全國的任何城市,隨手拍張照片如果你不說在哪兒,別人無法辨別你是在濰坊還是國內任何別的城市。
盡管如此,我依然愛著濰坊,因為她是我的故鄉,這裏有我童年的美好記憶,有我青少年時期立誌求學的學友,有我的老母和兄弟姐妹。我希望濰坊變得更好,更美麗,社會更安定,人民更幸福,希望幸存的古建築得以保存,並得到修繕,因為我們有責任保護祖先的遺產,以便將來麵對子孫可以講述我華夏一族的曆史。
老城隍廟一隅
本文作者:杜崇剛,生於中國山東省,先後畢業於中國山東藝術學院,澳大利亞蒙納士大學Monash University Art and Design藝術與設計學院,獲碩士學位,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職業藝術家,現居澳大利亞墨爾本。
作者聲明
此文於2016年6月14日首發在微博,今移至文學城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