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後黑手
《補江總白猿傳》的作者不是第一個拿歐陽詢比作猿猴的人。
因為相貌奇醜,歐陽詢從小到大,沒少被人譏諷為猿猴。
他年紀漸長之後,敢當麵這麽說的人少了。
畢竟對老年人還是要尊重的。
當然也不是沒有。
大約三四年前,長孫皇後還健在的時候,有這麽一天,唐太宗將幾個親近的大臣叫到宮內,喝點小酒,熱鬧熱鬧。
喝到了興頭上,唐太宗讓大家作詩相互嘲諷。
長孫皇後的哥哥,官拜尚書右仆射(宰相)的長孫無忌,看著歐陽詢,口占一首:
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
翻譯:歐陽詢啊你瘦削的雙肩高聳,從背後看好像是一個山字。頭向前伸時,好像埋在肩膀裏麵。哪家王朝的功臣閣上麵,畫著這麽一隻猿猴啊?
麟閣,指麒麟閣。漢宣帝時懸掛十一名功臣畫像於麒麟閣以示紀念表揚。
這首打油詩把歐陽詢損得可以!
和養父江總不同,歐陽詢似乎很少寫詩。
全唐詩僅存其詩三首。其中居然有兩首都是打油詩。
看來歐陽詢專寫打油詩。
長孫無忌,你雖然是皇親國戚,但這麽開一個古稀老人的玩笑,實在有點過分了!
他也立刻口占一首打油詩還擊:
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隻因心溷溷,所以麵團團。
翻譯:你那梳滿小辮的頭發,因為脖子太短,直接鋪到了後背,真保暖啊!你大腹便便,穿著蠻夷樣式的滿襠褲,以防止肚子受寒。因為你的心是渾渾噩噩的,所以臉也肥肥的如同包子一樣。
溷,渾濁。
索頭,梳滿小辮的頭。有人認為類似今天黑人頭上編滿小辮的發型。
據說這種發式就是所謂的“索頭”。確實和現在黑人小辮有點類似。
漫襠,滿襠褲。漢族的高門士族都是穿開襠褲的,而穿滿襠褲的,是需要騎馬作戰的蠻族戰士。
索頭漫襠是標準的蠻族打扮,而長孫無忌有鮮卑血統。從南方來的正統漢族士大夫歐陽詢,在這首打油詩裏嘲諷了長孫無忌的體型、人格、和其北方蠻族血統。太狠辣了!
但是整個李唐朝廷都有很濃厚的鮮卑血統,歐陽詢的打擊麵太大,有點越界了。
所以唐太宗聽了後也不舒服,馬上幹涉說:“歐陽詢你好大膽子!難道不怕皇後來問罪嗎?”
歐陽詢算是把長孫無忌得罪了。
長孫無忌是太宗朝第一重臣,權傾朝野。
他如果想給歐陽詢以懲戒,辦法太多了,根本用不著用寫小說這麽迂回委婉的辦法。
長孫無忌後來也沒有為難歐陽詢。
他還是有這個氣量的。
由長孫無忌,歐陽詢不禁又想到一個後輩,他叫褚遂良。
他和長孫無忌過從甚密。
在年輕一輩人中,褚遂良書法第一。
褚遂良覬覦書壇領袖之位已久!
但他的誌向不僅僅是作一個舞文弄墨的文學之臣,他有更大的政治野心!
所以他和長孫無忌走得非常近!
兩個人簡直就是形影不離,形成了一個政治小集團。
如其所願,褚遂良後來在仕途上相當成功,官拜尚書右仆射(宰相)之高位。
貞觀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病逝。
病榻之前,他托孤於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看著自己給太子李治所選定的這兩位托孤重臣,他是非常滿意和放心的!
但他所無法想象的是,這麽超強的天團組合,將被自己後宮中一位姓武的才人,輕易扳倒!
九年之後,顯慶三年(658年),被流放到愛州(今越南清化)的褚遂良,在悲憤和絕望中死去。
和在亂世中度過大部分人生,最後在唐朝得以善終的虞世南、歐陽詢等人不同,褚遂良以青壯年進入大唐盛世,意氣風發,銳意進取,積極投身政治,最後成功進入權力中樞。但他沒有料到的是,無論亂世盛世,政治都是血腥的,他也最終被無情地吞噬。
當然,這些是歐陽詢所不能知道的了。
歐陽詢想起虞世南曾經笑著給他說過一個故事。
後世將這個故事稱為“褚遂良問書”。
褚遂良有一天問虞世南:“我的書法和智永和尚比如何?”
這個問題是非常沒有禮貌的!智永是虞世南的師父,而虞世南比褚遂良長一輩。他這麽直截了當地問自己的長輩“我的水平和你師父比如何?”簡直目中無人!
虞世南當然不會有好話說。他回答到:“我聽說智永的一個字值五萬,你的好像達不到吧?”
褚遂良又問:“那我的字和歐陽詢比呢?”
歐陽詢和虞世南平輩,而且功力相等,這個問題等於是間接地問我(褚遂良)和你(虞世南)相比如何。也相當無禮。
虞世南說:“我聽說歐陽詢寫字,不論紙筆的好壞,都能得心應手,揮灑自如!你好像不行吧?”
褚遂良說:“既然,某何更留意於此!”
翻譯過來就是:既然我無法在書法上壓過智永和尚和歐陽詢,那我就別費勁練字了!我還是玩政治去吧。
功利之心,躍然紙上!
歐陽詢不禁歎道:也隻有褚遂良才敢這麽問啊!
一般人不會這麽無禮,這麽直接,這麽毫無忌憚。
這就是褚遂良,個性率直,咄咄逼人,直截了當。
喜歡他的人,說這是“天與樸忠,性惟愚直”。
他這種個性一直沒有變。
很多年以後,在高宗的朝堂上,麵對廢王皇後立武昭儀的動議,群臣緘默。隻有褚遂良挺身而出,大聲抗議:“武昭儀侍奉過先帝!如果立了她為皇後,天下人會怎麽看?”
你們父子睡同一個女人,老百姓要做何感想?
把這種醜事在殿堂之上挑明了,一點情麵都沒有給皇帝留。
高宗當時就被懟得說不出話來。
而藏在帳幕之後偷聽的武則天,此時已經怒不可遏,脫口喊出:“何不撲殺此獠?”
那一刻,褚遂良的悲慘命運已經注定。
歐陽詢不禁又想起更近的一樁往事。
兩年前,貞觀十年六月,廣受臣民愛戴的長孫皇後去世。
朝堂之上,百官為其服喪,披麻戴孝。
這麽重要的儀式,歐陽詢自然也需要到場。
但是他的相貌實在太怪異了,在人群中特別顯眼,引得一些官員在遠處對他指指點點。
竊竊私語就算了吧,其中有一個人居然控製不住,大聲笑了出來。
聲震一堂!
這麽嚴肅的場合,這種輕佻失禮的行為,馬上被在場的禦史記錄下來,向皇帝報告。
這個倒黴的家夥,丟掉了中書舍人的職位,被貶到遙遠的洪州都督府(今江西南昌)去做一名司馬。
這個人就是許敬宗。
許敬宗,在《新唐書》中位列《奸臣傳》第一位。後來就是他配合武則天,親手將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送上了絕路。
雖然我未曾當麵冒犯許敬宗,但他被貶黜卻是因我而起。
會不會是他?
但是他兩年前就被貶到洪州去了,不會等這麽長時間才寫這篇文章吧?
誰是幕後黑手?
歐陽詢枯腸索盡,還是沒有頭緒。
而且就是找出來這個人,他一個八十老翁,又能如何?
他歎了口氣。
這個疑問,就留給後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