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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拜集》與老莊的自由精神

(2021-06-26 22:50:15) 下一個

《魯拜集》與老莊的自由精神

(瑞典)傅正明

       新加坡《聯合早報》2020年3月16日

伊朗學者和西方學者大都認為,《魯拜集》的作者、波斯大詩人哲學家奧瑪.珈音可能讀過從梵文翻譯為波斯文的佛教和道家典籍,因為,唐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玄奘奉召將《老子》大體上譯為梵文,傳入天竺,後來傳入波斯。即使珈音未曾讀過翻譯的道家典籍,也可作比較研究。中國學者李丹在《從波斯文學中的儒道精神內涵看文化的相似與溝通》(《學理論》2012年第三期)一文中,認為珈音的不可知論和人生的無意義感,與中國道家思想極為相似。盡管很難發現珈音學道家的直接證據,但兩者多方麵的可比性,細讀筆者迻譯的五卷本《魯拜詩詞新譯五百首》就不難發現。

《魯拜集》與《道德經》的自由的悖論

自由的悖論有多方麵的含義,首先是絕對自由與相對自由的悖論。在《魯拜集》中,“自由常在難中居,海貝沉冤淚凝珠。”(I.001)珈音此詩以珍珠的形成喻自由的實現,反諷的是,珍珠要圓成必須先經受苦難,以貝殼的破裂為自由的代價。詩中既包括對外來的強加的不自由狀態的接受,也包括對這種強製力量的反抗和自我的陶冶。

老子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經》第12章)一言以蔽之,這番話的悖論是:自由的放縱導致自由的喪失。

警句格言,往往帶有片麵的深刻性,有時隻是康德所說的“二律背反”的一個反題。與老子的說法相反的正題同樣可以成立:五色令人悅目;五音令人悅耳;五味令人口甘。因為,人必須經常睜大眼睛,觀察人間的非正義和往往姍姍來遲的正義的勝利,欣賞五彩繽紛的大自然的美景和各種藝術形式,聆聽世界的風雨,人間的號哭,飛鳥的悲憫,張開嘴巴伸出舌頭指點江山,非議朝政,飲美酒,嚐美味,張開鼻孔嗅花香,遠惡臭。“去彼取此”,隻是需要去掉讓人眼花繚亂、聽覺失靈的縱情聲色,去掉讓人“口爽”(即口不辨味)的過度飽食,去掉讓人內心發狂的狩獵作樂,去掉讓人行為不軌的稀有貨品,這樣,既可以達成適度的五官的滿足,也可以達成內在的滿足。

對於縱情聲色的貪官腐吏或紈絝子弟,珈音也曾提出類似於老子的警告:

聲色窮追如猛虎,到頭反被機關捕。

滲滲泉水有靈知,教爾貪官歸蟻族。(I.046)。

這樣的警句,包含一種喜劇性反諷,一種在前後情節發展過程中才能彰顯出來的情境的反諷。在千絲萬縷相互聯係的社會網絡中,一個人要追求絕對自由,就需要限製或剝奪他人的自由,結果有可能“作繭自縛”。這就是說,某些人作繭的目的,原本是要束縛他人,但是,在情節的發展過程中,那個繭殼變成了束縛自身的牢籠。

與縱情聲色的極端相反的,是清心寡欲的禪修。禪宗有個謎語說:一門開時九門閉,一門閉時九門開,請問這是什麽?謎底是禪修之心門。九門即雙眼、雙耳、兩個鼻孔、一張嘴巴和尿道肛門。這些感官之門以外,還有一道心門。隻有在九門即感官之門關閉的情況下,心門才能打開,才能步入專一的禪修觀想。當心門完全關閉時,人就是純粹世俗的飲食男女。

珈音的一首寫到人體五官的詩,以詞體迻譯如下,也可以從禪宗的角度加以闡釋:

帳篷高紮入雲鄉,封鎖重門閉五官,

天酒金杯泡沫香,洗愁腸,釃客扶人歸大荒!(憶王孫)

此處帳篷是人體的象征。帳篷的支架和帆布好比人的肉體,帳篷裏的人好比人的靈魂。搭建小帳篷或大帳篷時,要先在四個或八個方向等距離打入四根或八根高度相等的立樁。人體小宇宙。珈音的這首詩,寫人或詩人自己的靜修狀態――入寂前的大徹大悟狀態,他意思到自己雖然隻是永恒的“存在之杯”(天酒金杯)裏的一點酒泡沫,隻是一種瞬間的偶然性存在,但此生並不虛度。套用笛卡爾的名言來說: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酒。作為造物主之隱喻的釃客(斟酒的少男少女),千百年來,給許多像他一樣的精神求索者托盞斟酒,助佑他們洗凈愁腸,凈化身心,最後,質本潔來還潔去!

珈音的自由精神與莊子的“逍遙遊”

筆者在迻譯珈音魯拜時,多次借用了莊子“逍遙遊”之語,因為珈音追求自由的精神,酷肖莊子《內篇?逍遙遊》的追求絕對自由的人生觀。在莊子眼裏,隻有忘卻物我的界限,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無所依憑而遊於無窮,才是真正的逍遙遊!。《魯拜集》中的自由精神,典型地體現在下述詩作中,首先是飲酒時:

疏離群小愛芳醪,佳麗添杯興更豪,

月月年年觀萬象,詩工氣振樂逍遙。(I.008)

 

真醇杯底撞洪鍾,短笛高歌氣勢宏,

神我交融情滿溢,自由多彩歎辭窮!(IV.008)

 

忍把人生玉露拋,心憂末日犯天條,結清總賬罪難逃。

仙國真醇垂誘餌,瀛寰假我化塵囂,舉杯戒酒兩逍遙。(II.062 浣溪沙)

 

上述詩詞,最有意味的是第三首末句。由於珈音之酒既是實指又是精神意義上隱喻,才有可能達到“舉杯戒酒兩逍遙”的境界。

巨富暴發,欲壑擴張,好比金色鎖鏈一樣,無法使一個人真正逍遙起來。相反,適度的清貧,像莊子那樣,不做官,甚至寧肯如神龜“曳尾於塗中”(《外篇·秋水》),“少私而寡欲”(《外篇·山木》),是逍遙遊的前提:

 

薔薇富有揮金手,笑把繁花撒地球,

著意傾囊歸故土,無財無我更優遊。(III.049)

 

珈音經常以飛鳥和美酒作為自由的象征,“時間之鳥”是《魯拜集》中常見的意象:

《魯拜集》第92首,The Indian Express刊登的插圖。(作者提供)

《魯拜集》第92首,The Indian Express 刊登的插圖

 

將進酒,舉金杯!春光紅火裏,拋卻禦寒衣,

光陰無悔園鶯疾,騰翅應時歸翠微。(V.092 江南春)

 

無始無終的時間,無邊無際的空間,是絕對自由的象征,但人隻能處在相對短暫和有限的時空中,因此應當及時行樂,同時以精神修煉來贏得自由。

下麵這首魯拜也可以借莊子來闡釋:

 

天地舞台山水軸,雛鷹學翅鬧枝頭。

我從鬥室出籠走,添翼乘風競自由。(V.002)

 

莊子《內篇·養生主》:“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成玄英疏:“飲啄自在,放曠逍遙。”莊子說的這個寓言故事是:野雞想捉一條蟲要走幾十步路,想喝一口水要走幾百步路。看起來不如籠中雞那麽容易得食,可籠中雞沒有自由,沒有自食其力的精神愉悅。

拙譯詩的上聯像莎士比亞一樣,把大自然和人的世界喻為一個大舞台,舞台上不斷上演著萬象競自由的戲劇。學翅的雛鷹,是追求自由的象征,與詩中鬥室裏的“我”形成對比,像莊子筆下的野雞和籠中雞的對比一樣。但珈音用以自況的籠中人,不同於莊子的籠中雞,他關在鬥室中,為的是在書齋求知求學,或類似於禪修的閉關。因此,他走出鬥室,像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在《轉向大自然》中所召喚的那樣:“來吧,來吧!朋友們,快把書本扔掉;/否則你將變成學究蠹蟲。”。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像莊子也像珈音,他既飽讀詩書,又鍾情山水,有道家的返璞歸真的傾向。當他走出鬥室,聆聽紅雀和畫眉鳥在林中囀鳴,覺得那甜美的歌聲“給我一生帶來更多的智慧的聲音”,仿佛在啟迪人類:“快融入天地的靈秀之氣;/大自然是你的良師益友。”

莊子《雜篇·盜蹠》雲:“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悅)其誌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盡管此篇可能是偽托,但文中借盜蹠之口,將時空浩瀚的宇宙與寄寓天地之間短暫渺小的人進行反諷的對比,告誡人們:那些強求萬年江山的人,那些不能順心愜意,頤養天年的人,不能算作通曉“道”之玄奧的人。這一段話,同樣體現了莊子返歸原始、順其自然的逍遙遊精神,與《魯拜集》的自由精神十分吻合。

在人類的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精神文明卻麵臨墮落危機的今天,這樣的詩文堪稱養氣怡神有助精神解脫的清涼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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