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無依
一
夜已深,賭城卻仿佛剛從酣睡中醒來,流光溢彩,神采奕奕,妖嬈熱烈地歡度著又一個不眠之夜。霍瓏瓏放下窗簾,轉頭看向屋內。茶幾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空酒瓶子,洗手間裏傳出美琴的哭聲和嘔吐聲。她看了看正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唐紅,輕歎了一口氣,坐到她身邊勸道:
“何必呢,你有話不能好好說!我們三個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畢業十幾年了,當初323的四大金剛如今隻有我們了。要是你倆再翻臉,我得多難做啊!你就當可憐可憐姐姐我成不?”
唐紅沒理她。霍瓏瓏於是伸手開始揉搓她的臉, 一邊還嘴裏念念有詞。等她從貓臉狗臉兔子臉念到疤瘌眼,唐紅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雙手並順勢把她壓在身下。
“膽兒肥了你 , 居然敢調戲老娘!信不信我讓你三天下不了炕?”二人繃著臉對視著,五秒鍾後一起沒忍住笑噴了。
她們笑著笑著,發現美琴正站在浴室門口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們。瓏瓏拍拍自己身邊,向她伸出手。美琴抱著她的胳膊,低聲下氣地對坐在另一邊的唐紅說 :
“二姐你別氣了。我知道你是愛之深責之切。我保證不再聯絡鄭宏偉,不再和他在微信上玩兒曖昧了。”
霍瓏瓏接過話,“這就對了。你說你,當初在學校你那麽倒追他,人家不是連眼角都不夾你? 他後來和娟子好上,畢業就結了婚,你不是表現挺正常的?怎麽如今四十好幾了,都拖家帶口的反而搞什麽婚外情?你家薛駿知道怎麽辦?”
王美琴往沙發上一靠,幽幽地說:“孟娟不是走了十幾年了麽 。。。其實我就是想知道他這些年有沒有惦記著我。。。”
“惦記個屁!” 唐紅打斷了她,“先不說他當初就沒選你。如今人都仨孩子了,現在的老婆比咱們小五歲,論氣質論外貌,連娟子都比不上。他吃飽了撐的惦記你!”
“你知道什麽!”美琴不服,頂嘴說,“他小兒子有多動症。老婆在家帶小孩,他一個人賺錢,還得顧著國內一大家子親戚。灣區生活多貴啊,他壓力可大了!”
“他壓力大關你什麽事,你掙錢養他!?你甩了老公扔了兒子來美國幫他養家,當患難夫妻?”
霍瓏瓏一看這倆人又吵吵起來,就趕緊從茶幾上抽出一張紙巾,一邊作勢使勁擦臉,一邊插諢打科,
“哎呦喂二位大小姐,瞧你們這吐沫星子噴的,都給我洗臉啦!還自詡淑女呐,我這祖國的花骨朵快澇死啦!”
那二人一愣,唐紅二話不說,拎起沙發靠墊就向瓏瓏砸了過去;美琴也揉身而上,咯吱得她邊抹眼淚邊求饒。
這樣鬧了一場,三個人都累了,東倒西歪的在沙發上挺屍。王美琴坐在地板上,仰頭望著天花板,不知怎麽,濕了眼睛。那個時候她們多年輕啊,P大XX級323室的四大金剛形影不離。她們不僅是那所理工科學校少見的美女,雖然讀不同的專業卻被分到同一個寢室,而且幾人更是難得的“臭味相投”,同是酷愛變形金剛。那個時候啊,美琴想,自己就是一個剛從鄉下進京城的小土妞,什麽都不懂。跟著三個姐姐逛博物館聽音樂會看電影,日子過得多麽愜意。誰知轉眼就畢業了呢?大家讀研,結婚,出國,老三孟娟後來又病逝,哎,她暗暗歎了口氣。
霍瓏瓏雙手交叉放在頭下麵枕著,覺得渾身上下都陷在軟軟的沙發裏,感覺很無力。她動了動脖子, 想起已經一個禮拜沒做瑜伽了。她對自己說,明天下午送了機要開四五個小時回家, 後天一定得去上課了。想到回家又要麵對貌合神離的丈夫,她心下黯然。近二十年夫妻走到今天,不知還能堅持多久。也許真像婚姻輔導員講的,他們兩個的關係一開始定位就錯了。自己太柔順,從來不反駁他,總是順著哄著,心裏不高興也不馬上表達出來。結果他越來越強勢,終於到自己累得忍不下去了,他竟已經無法接受任何變化。兩個人這五六年來,從吵架到冷戰再到如今各幹各的。中年危機吧,她想,或者叫更年期綜合症?
唐紅大概是今晚喝了太多的酒,覺得有點渴。她起身想做點熱水泡茶。瓏瓏隨著她走過去,很自然地接過咖啡壺,一邊熟練的接水,插電,洗杯子,找茶包, 一邊聽著唐紅繼續苦口婆心地“勸”美琴。
“老四你記著,別再惹鄭宏偉,他過得如何不關你的事。在網上眉來眼去的有意思嗎?他不過是需要找安慰,同時滿足自己中年猥瑣男的虛榮心罷了。我敢說他肯定除了你還在跟別人玩網戀。以為自己姓賈名 寶玉呢,對誰都憐香惜玉的。最煩這種不主動,不拒絕,最後還不負責,不認錯的人。跑你這兒當婦女之友知心哥哥來了!”
美琴環抱雙膝坐在沙發上,有點兒樂不可支,“就是,我們紅紅才是正牌知心姐姐呢!”唐紅瞪了她一眼,“少跟我貧!我好歹也辦過幾年離婚案。這種情況我見多了。日本的上班文化我也聽說過,加班成常態,大家壓力都不小。我知道你寂寞。智智長大了不再黏你,你們家薛駿又從日本人身上學了怪毛病,加完班不回家陪老婆孩子,倒和同事去酒吧坐到半夜。可這又怎麽樣呢?”
她站在窗前,打開窗簾看著樓下依然閃耀的霓虹燈,沉聲說道
“ 我們雖不是大丈夫不是君子,但也得行得正立得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要是薛駿也和他的初戀每天電郵不斷,捧著手機一微信就一個小時,你會怎麽想?要是鄭宏偉他老婆讀了你們的通信跟他鬧,怎麽辦?難道你真的想拆了兩個家?”
美琴臉色很難看,似乎自己千方百計遮掩的傷疤被逼袒露在人前。她把前額抵在膝蓋上,悶聲悶氣地說:“紅紅你別什麽都上綱上線。我們不就是無聊嗎,哪至於這麽誇張!”“我誇張?”唐紅刷地轉過身,“我告訴你,姓鄭的他老婆可是北京胡同裏長大的,性子爽利得很,眼睛裏容不得砂子,根本不是善茬兒。這些年我們事務所接的離婚案還少?你以為北京大妞都跟咱們這位似的,這麽沒出息!”
“行啦行啦唐大律師, 這兒沒我什麽事兒哈!喏,喝口茶潤潤嗓子。”
唐紅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霍瓏瓏的額頭,“你們兩個,一個糊塗一個窩囊,看著就讓人生氣!”
瓏瓏笑眯眯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雙手捧著茶杯對美琴說:“紅紅話說的不好聽,可理兒是那個理兒。咱不能自己無聊就讓別人也不好過啊。你每天上班,加班,下班還得顧家,怎麽還有閑心瞎琢磨? 有事情得和老薛多溝通。要是真有精力有時間,就去當義工,或者運動運動。人有的時候會越琢磨越委屈,這種自怨自艾的心態要不得。”
美琴望著她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唐紅插嘴道:“就是, 有時間學學插花木工什麽的,多好!”
木工?兩個閨蜜同時喝嗆了水,咳嗽起來。瓏瓏一邊拍著胸給自己順氣,一邊笑著問:“紅紅你是不是正在學木工啊?”
大律師點點頭,“對啊,我學了快一年了。等出了師,我一人給你們打一個家具,保證一個釘子都不用。”
於是美琴表示嫌棄她的手藝;瓏瓏認為等她出師的時候自己該需要棺材了。在二人的聯手打壓下,唐大律師的鐵嘴鋼牙終於被撬開。她們滿意地發現,原來木工坊的老板兼木匠是她的新小男友。美琴雙手揮舞著大叫亂倫亂倫,瓏瓏痛心疾首地慨歎世風日下,唐紅則跺著腳喊沒拜師沒拜師。
已經過了半夜。這樣折騰了一晚上,三個人都漸漸開始有點犯困。年齡不饒人啊,躺在床上的霍瓏瓏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能一直這樣,和年輕的時候一樣總沒心沒肺的,該多好啊。
二
從睡夢中醒來的霍瓏瓏按著發脹的太陽穴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看著依然熟睡的唐紅和在客廳輕手輕腳收拾行李的美琴,忽然覺得似水流年,歲月靜好。當年意氣風發的四大金剛,年少不知愁滋味,整日擔心的,不過是學一食堂的獅子頭是不是快賣沒了;期末考試會不會掛科;頂多後來再加上男朋友有沒有又和那個狐狸精搭訕。當年的時光如今想來如此直白率真簡約,就好像英語動詞,變位簡單而規則。如今呢?她搖了搖頭,是法語還是西班牙語?人稱時態語態得搭配得當不說,還要留神動詞是不是不規則的,一個不慎就出狀況,自己的生活混亂,詞不達意不說,還貽笑大方。
正想著,見到美琴正衝她招手。她輕輕地走到客廳,捧著好友遞過來的水杯坐下,二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兒來。
“其實我特羨慕紅紅,”美琴衝臥室努努嘴,“你看她如今事業有成,又沒家室拖累,關鍵是依然貌美如花。人家是有錢有閑還才貌雙全。哪像咱倆,整天茶米油鹽醬醋茶的,想不承認自己是大媽都不成。”
“算了吧你,我才是正經的家庭婦女黃臉婆一枚!”瓏瓏喝了口水,
” 紅紅也就是這幾年風光。她心裏的苦你還不知道?當年她為了嫁老熊,舍了中央電視台那麽好的工作跑到甘肅那個小破城教中專,把她爸媽給氣的。結果呢?兩年就被甩了,連孩子都沒保住。要不是她娘家有錢,自己又咬牙考了政法大學的研究生,現在還不定怎麽樣呢!”
想起那無恥的一家人,美琴撇撇了嘴,“這些年還真沒見過比老熊家還不要臉的。不過她現在也算是苦盡甘來。就是先後被兩個男人辜負,這都單了六七年了,如今我看還是沒心思再結婚。”
“看吧,希望這回這個木匠能讓她放下心結。”
“難說。小了四五歲呢。上回那個外科醫生咱們不是都看好,結果她說踹就踹。”兩個人嘀嘀咕咕地,一會兒八卦一下,一會兒評論一下昨天商場血拚的戰利品,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十一點多了。
唐紅睜開了眼,頭暈暈的。不知是因為昨晚喝了酒還是因為時差。她迷迷糊糊地進了洗手間。因為知曉這位大小姐一貫有起床氣,另兩個人並沒有理她,繼續在一起絮絮叨叨。
“你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也一把年紀了,我不指望一周兩三次,但兩周一次總可以吧?可人家寧可在酒吧幹坐著也不回來陪我。”
“別是你欲望太強把他嚇著了吧?”
“去你的!哎,你們怎麽樣?你們家侯二可是運動健將,我這次見他身材保持不錯,小肚子一點贅肉都看不出來。”
霍瓏瓏賴洋洋地仰在沙發上,“運動健將當然以運動為主了,人家又上班又打球,累都累死了,一兩個月能想起我一回就不錯。再說,你難道不知道有個詞叫外強中幹?”
“真的假的?那你怎麽熬過來的這些年?”
“一天一天挨唄!”
美琴沉默了。忽然她摔下手上正拿著的新鞋,罵道:”這群白眼兒狼!不就是嫌咱們年老色衰又不能掙大錢嗎?!當初要不是為了孩子為了家,你至於放棄工作在家一呆就是十四年?我要不是為了供他讀研究生,至於剛到日本就改行當個小會計嗎?我是學應用數學的啊!同學如今都是IT精英啊!”
霍瓏瓏沒言聲,看著她邊摔摔打打邊抱怨。她想起以前很愛的一本書,那書的題記上寫著,婚姻像圍城,城外的想進來,城裏的想出去。她聽到自己心裏在冷笑。出去又如何,不過是陷入另一個困境而已,就像唐紅。真正能隻為自己而活的人又有多少?她知道自己是懦夫。責任,環境,對未知的恐懼和周圍人審視的眼光,使她沒有勇氣改變現狀。就當自己太無私,為剛進入青春期的孩子們,也為年邁體弱的父母吧。她覺得自己其實挺無恥的,臉皮這些年被老公的冷言冷語和輕蔑的眼光磨得越來越厚。可是她又有什麽辦法?學英語出身,在家呆了十幾年,老公又不願意付學費讓她先充電,難道她真的為了一千多塊錢去餐館端盤子去超市賣東西?家裏明明沒有這麽缺錢啊。到底是如何走到這樣一個地步的?她恍惚記得,雙胞胎剛出生時自己決定辭職,老公明明很欣喜;後來有了妹妹他還說,會養著他們四人。瓏瓏搖了搖頭,抬眼看見唐紅已經收拾齊整。耳聽得美琴宣布: “我們幹脆等孩子們都上了大學就休了他們,咱們三個一起過!”
瓏瓏笑了,“好啊,到時候咱們中美日每年各住四個月。要不然就先用它三五年周遊世界,然後回北京買個四合院定居。到時候仨沒牙老太太一起當大腳偵緝隊。”
“我還以為你會說仨沒牙老太太一起靠牆喝粥呢!還偵緝隊呐,現在得叫朝陽群眾!”唐紅鄙視地對瓏瓏說。瓏瓏推了她一把,“一邊兒去,你想無恥下流可別拉上我們。”
三個人說說笑笑間麻利地收拾好行裝,退了房。 吃過午飯她們開車來到機場,美琴要飛到DC和老公兒子匯合,一起過黃金周假期,唐紅則直接飛回北京處理一個案子,三個昔日室友又要各奔東西。
坐在車裏,唐紅不放心地囑咐美琴:“記得多和老薛溝通,把自己的感受要求說出來。你們老薛多有擔當的一個漢子,雖說有點大男子主義,可絕對重情重義。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別瞎折騰了啊!”
“我曉得啦,姐姐!文藝點講,鄭宏偉就是我青春的一點念想,我沒糊塗到為了一點念想,毀了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家。其實我要是瞞著你們,你們也不知道。我純粹是自己皮癢了!”
唐紅成全了她一巴掌,又轉向霍瓏瓏,“你沒事也捯飭捯飭自己,做做頭發,成天跟個黃臉婆似的,我看了都嫌棄。”
“是,唐媽媽!”
瓏瓏一邊躲唐紅試圖掐她的手一邊抱怨, “你不是早就轉做技術法了嗎,怎麽還跟居委會老大媽似的,你幹脆去金牌調解算了。”
美琴也加進來勸瓏瓏說,“我帶給你的護膚品一定要用。還有你家妹妹不是一年多沒犯哮喘了?你抓緊進修個什麽,找份工作吧。”
瓏瓏垂下眼睛,嗯了一聲,就聽唐紅律師做總結發言道:“總之,你倆都是走了狗屎運才遇到忠貞不渝的男人,人家不賭不嫖,努力賺錢養家,咱得感恩知足。雖說各有各的毛病,可咱也不是完人啊。隻要沒有原則問題,能溝通的溝通, 能體諒的體諒。實在不成就裝沒看見。老薛和侯二都不是不講理的人。”
霍瓏瓏慢悠悠地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既然已經上了賊船,隻要人家不嫌棄咱太重,把咱扔下,咱就得排除萬難到達彼岸。總不能自己跳下來淹死。可你怎麽就知道我不能遊到岸上呢?你自己為什麽一直泡在水裏不再選個船搭呢?”
唐紅想了想說,“第一,人和人不一樣,我在水裏遊很自在, 不累。你就不一定了,要不然你早跳下來了。而且我估計你跳下來的時候還得背著幾個,不沉底就不錯了。一個人拖帶著太多往前遊,會累死。權衡之下,我覺得你們兩個還是呆在船上更妥當。第二,船是你們當初自己選的,當下隻是出了點小故障,修修就好了,沒必要棄船。玉碎固然痛快,但是我覺得瓦全更需要勇氣。第三,我已經被人扔下來一回,自己也跳下來一回。如今在水裏遊久了,既懶得改變又怕再被辜負。作為一隻名副其實的鵪鶉,我還得觀望觀望。”“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們學文的就是名堂多。” 美琴看看手機插嘴道,“我得走了, 咱們都得好好的。說好的最少三年一聚,下次到東京我家來。”
送走了好友,霍瓏瓏一個人開著車往洛杉磯家裏趕。收音機裏傳出Karen Carpenter的歌《往日重現》,聽著聽著,她淚流滿麵。好好的,哪有這麽容易啊······
男人女人都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