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型手

(2022-03-01 13:17:17) 下一個

                   火型手

玉瑩醒了,她伸出她仍然柔軟的右手,餘糧趕緊伸出自己的手,他想握住那隻柔軟的手。玉瑩卻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一般推開餘糧的手。

旋即她握住了女兒圓圓的手,說:“閨女,你問問你爸,當年他為啥打我那一下?”

餘糧的背向下駝著,眼角忽然濕潤起來。“老婆子,五十年了,你咋還記著?”

“我不但記著,我下輩子也忘不了。”玉瑩幽幽地吐出口氣來。那口氣帶著陳年的往事,有股滄桑感。餘糧發現說這話的時候,玉瑩的眼神是那樣的犀利,自己這一輩子見過幾次,倒是不多。

“就那一巴掌,我又不是故意的,就是一衝動而已。”餘糧弓著腰,麵對著玉瑩解釋著。

“你給我出去,我不想看見你。”玉瑩閉著眼睛,話從那張布滿褶皺的嘴唇裏水一樣流了出來。她本來是想期待著餘糧能說一句對不起的。雖然餘糧年輕的時候曾經說過對不起是他的錯這樣的話,但是玉瑩的心裏一直有道坎,這道坎她始終邁不過去。哪怕是剛從暈倒中醒來,她說出來的那句話仍然是質問他。

“媽,你接著睡一覺吧,爸你也出去,回去遛你的鳥。這裏有我在,放心。”圓圓將餘糧推出了門,出門前餘糧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床上那個時而糊塗時而明白的老伴,正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眯著以沉默麵對自己。

在門口,餘糧還不忘問女兒圓圓:“姑娘,你媽是真明白了?還是還糊塗著呢?”

“我媽是糊塗了,可是在你那一巴掌的事情上,她是清醒的。我確認她沒糊塗。爸,你為啥打我媽那一下呢?你說說看。”

餘糧將臉貼到門上麵的玻璃上,看著裏麵倒著的老伴。玉瑩在床上閉著眼睛,仍然一動不動,像是一尊躺平的雕像。

她忽然想起了過去的歲月,一瞬間什麽都想起來了,那個冬天很寒冷。

風吹散了漫天的烏雲,雪竟然沒有下起來,但是依然冷颼颼的。東北的初冬像是一棵半枯不枯的老樹,在北風的呼嘯聲中發著自己的餘威。玉瑩一手拉著四歲的女兒圓圓,一手拎著剛從市場買來的蔬菜,在紅色塑料袋子一下一下摩擦著褲腿的嘩啦啦聲中,娘倆跑回了家。公公正在廚房煮著米飯,盤錦大米那特殊的香味傳了過來。圓圓蹦蹦跳跳著朝爺爺的懷裏撲去。爺爺彎下腰抱起孫女,臉上洋溢著笑容。

當餘糧推開家門的時候,熱氣騰騰的米飯,釋放著香味的酸菜白肉和一盤炒蒜苗已經端上了桌子。

邊吃邊聊,東家長李家短,單位長單位短,三代人照例一邊吃飯一邊開著家庭圓桌會議,這是那個年代每一家東北人家的日常。

不知道說起了什麽話題,餘糧說話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玉瑩看了一眼丈夫,嘴裏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一側身的功夫,臉上忽然挨了餘糧一巴掌。玉瑩手裏正端著的水杯啪的摔落到地上,那杯子不是被餘糧或者玉瑩自己碰掉的。那杯子是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震驚震掉到地上的。水杯破碎的那一瞬間,玉瑩的心也跟著碎了一地。

“餘糧,我說錯什麽了?你為什麽打人?”玉瑩滿臉怒氣,淚水在眼睛裏旋轉,她離開餐桌回到臥室,她關上門開始思考前因後果,始終沒明白到底是哪句話惹怒了餘糧,以至於他像一頭豹子一樣揮起了巴掌。玉瑩坐在床上,思考著如何處理這件事。從小到大,她雖然不是出身於富貴人家,但是也從來沒有受過委屈,更不用說挨了一巴掌這樣的暴力動作。結婚五年以來,夫妻間有過爭吵,但是動手打人這還是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於無數次。玉瑩決定不忍耐下去,這樣的男人不值得自己守候一生。

一夜無話,兩人誰也沒理誰。

早晨玉瑩和女兒吃完早飯,她將女兒送到幼兒園。中午休息的時候,玉瑩特地跑回家中,翻箱倒櫃地翻找自己的身份證和結婚證。“咱們離婚吧,這日子沒辦法過下去。”玉瑩當著公公的麵告訴餘糧。 消息像炸彈一樣炸了,家裏的親戚全都跑了過來。

“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拌兩句嘴。鬧啥呀?”餘糧的姐姐餘薇勸說到。

“小兩口床頭吵架床尾和,這不算啥。老弟你道個歉也就行了。”二姐餘雁勸說到。

“圓圓,快去拉住媽媽。”公公使用懷柔政策。

“不就是挨一巴掌嗎?也沒打咋樣,孩子那麽大了,鬧啥鬧?”當玉瑩跟兄嫂說自己和餘糧要分手的時候,自家的兄嫂也這樣勸和不勸離。玉瑩隻說一句:“不過了,孩子歸你。”扔下這句話,玉瑩上班去了。

晚上下班前出納櫃台張姐就對著玉瑩喊,說,你家餘糧在銀行門口等待呢。這小兩口的日子,有多讓人羨慕啊!張姐砸吧著嘴,蔓延在臉上的都是羨慕的表情。

“知道了張姐,謝謝你。”玉瑩磨磨蹭蹭地收拾著自己的辦公桌,在確認樓裏再沒有熟悉同事的前提下,她走出了大樓。

夜色已經降臨,雪花在漫天飛舞著,像一隻隻無頭的蒼蠅一樣,撞到人的臉上和發梢上,旋即粉身碎骨。玉瑩裹緊衣服,準備走回家。身旁突然出現一個黑影,玉瑩的衣服被一把抓住,是餘糧。

“老婆,是我錯了,我不該伸手打人。跟我回家去。”餘糧用一雙大手試圖摟緊玉瑩的肩膀。玉瑩閃躲著,專門往路中間走去。餘糧從後麵使勁把玉瑩往馬路邊緣拉拽。“你不要命了?路上車多!老婆你別這樣!”餘糧哀求著。一個拉,一個閃躲,玉瑩專門往馬路中間的方向使勁,既然挨你打,那就誰也別活。這會兒來勸我來拉我,打人的那一瞬間你幹什麽去了?玉瑩心裏這樣說,嘴上卻什麽也不說,隻管往危險的地方走。餘糧就不斷地往人行道的方向拉拽她。

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麽行人,隻有雪花在昏黃的街燈下自顧自地跳舞,自顧自地旋轉,自顧自地展示著自己飛翔的技能。玉瑩想人間很熱鬧,可那熱鬧不關自己的事。

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餘糧終於連拉帶拽的將玉瑩帶回了家中。公公早已經準備好了晚飯,是韭菜雞蛋餡的水餃。玉瑩知道不擅言語的公公試圖用玉瑩最愛吃的餃子溫暖她那顆冰冷的心。二姐餘雁也在旁邊幫忙照料著小侄女。看見兩夫妻回到家來,眾人臉上的烏雲才算散去。玉瑩沒有說什麽,吃完飯收拾好碗筷,早早地帶女兒睡下了。

下了一夜的雪,白白的雪花鋪滿了小城的大街小巷。玉瑩走出家門,迎麵一股清冷而新鮮的風吹來,她感覺很舒適。腳下被踩到的積雪發出陣陣抗議聲,咬牙切齒地呼喚著。玉瑩走到車站,在等車的人群後排隊。遠處穿著橘紅色外套的環衛工人已經開始鏟雪,玉瑩將圍脖緊了一圈,抬頭看向來時的路,她看到了一個人正走在馬路對麵,是餘糧。她明白餘糧是不放心自己,悄悄地在後麵跟了一段。

這一天儲戶特別多,可能是快到年底的緣故,企業賬戶也不斷地來銀行存錢,存支票,存現金。玉瑩在前台,數了一天的支票和現金。尤其是那些現金,帶著菜市場那獨特的味道,仿佛是儲戶們將菜市場搬到了銀行大廳一樣。有帶著花椒大料味道的錢,有散發出陣陣海鮮腥氣的錢,有的錢還帶著一股韭菜蝦皮的味道。這些客戶們都是就近選擇了玉瑩工作的這家銀行來作為自己進進出出的保險箱。好不容易熬到5點,一結賬,現金和賬目竟然對不上。玉瑩不得不重新和同事查保險櫃裏的現金,查抽屜裏那一遝厚厚的票據。兩個小時過去了,總算找出了毛病。當玉瑩邁著沉重的腿腳走出銀行大門的時候,餘糧又迎了上來,這次手裏還變戲法似地拿出了一些吃的。玉瑩沒有說話,她的心中有一道溝,一道餘糧親手挖下的溝,那溝如同頭頂上的銀河,將她和餘糧的心隔開,至少她是這樣想的。那一巴掌讓她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從前。

玉瑩還是不搭理餘糧。餘糧嬉笑著湊近她,摟緊她的肩膀,玉瑩掙脫不過,隻好一起往前走,在她再次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餘糧用出平生的氣力將玉瑩拉離了馬路。餘糧像是一條蛇一樣,纏繞著玉瑩回到了家。

“媽媽,你回來了?爺爺做好了韭菜蝦皮雞蛋的餃子呢。”圓圓手裏拎著一隻小布熊,蹦跳著過來。看著女兒臉上洋溢著小姑娘那燦爛的笑容,玉瑩的心忽然軟了下來。而廚房裏飄出來陣陣的韭菜的香味。年過七旬的公公正滿臉笑容端著盤子,盤子裏一片嫋嫋的熱氣升騰著。玉瑩知道這才是一個家應該有的樣子。

“小瑩,吃飯吧。”一向寡言的公公相邀著。盡管玉瑩對丈夫餘糧有埋怨和不滿,但是她從來都尊重公公。這是那個幫她帶了三年孩子的老人,是自己的父親。

玉瑩的心軟了。從此日子照常過下去,從此餘糧像是長了記性一樣,再也沒有對玉瑩動過一次武。他知道,隻要再有一次,這個家必散無疑;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玉瑩說得出也做得到。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們度過了金婚。忽然有一天,玉瑩開始糊塗起來,她時常記不起自己把剪子放在什麽地方,有時候她會忘了她剛剛吃完了她該吃的藥。

院子裏的薔薇最早露出了粉色的笑臉,薔薇是玉瑩最喜歡的花。 玉瑩在低頭想剪下那朵漂亮的花的時候,忽然一下子跌到。她的血糖值超低。她不知道自己忘記了吃午飯。她醒來的時候,忽然問出一句:“老餘頭,你為什麽打我那一巴掌?”

餘糧站在床邊,忽然被震到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巴掌被自己整天喊的老太太記了一輩子,盡管她已經忘記了好多他和她的過去。唯有那一次的一巴掌,她竟然終身難忘。餘糧抬起自己的右手,看那掌中的紋路,很順很平,自己年輕的時候,到底為什麽對自己愛著的人動武呢?

他想不起來了。但是他想到了前一陣子自己看過的書,說手指比手掌長的手叫作火型手。此手型者多脾氣暴躁、易衝動。餘糧想或許就是因為這吧。

餘糧抬起自己的左手狠狠地向著自己的右手揮去。

 

 

關注女性健康,關注家庭暴力是我們每一個人應盡的義務。 此文為參與火狐網 全球反家暴征文所寫。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