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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怎麽就抄了鳥兒的家

(2022-08-13 12:41:00) 下一個

                  我們怎麽就抄了鳥兒的家

     我始終難以忘記那個夏天,那個溫暖的上午,陽光普照。門前那棵買房子時就存在的柏樹和樹枝上棲息的鳥兒,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

--------------------------------------題記

 

隔著玻璃窗,我看見轟轟作響的垃圾車開過來停在我家的車道旁邊,身穿黃色反光馬甲的工作人員單手托起那棵死去的柏樹,然後將它扔到車廂裏,不知道他隨後按了哪裏的按鈕,就聽得一陣嗡嗡響,那棵被我從院子裏拖出去的死樹就斷為好幾截。再也尋它不見。是的,它香消玉殞了,它真地遠離了這塵世間的光明與黑暗。

我始終覺得我對不起這棵樹,對不起這棵雖然在我家的門前存在了十多年但是卻沒有名字的樹。

我搬來這個家還不到四年,它就被迫從前院搬遷到了後院。因為在我看來,它離我的房子太近了,它的根須一定快要紮到地基跟前了。

我不該挖它出來,不經過它的同意就將它挪到我的後院。其實它挺給我麵子的,它在後院那個角落生機勃勃地活了一年的時間,它給了我一整年的綠意濃濃。可是過了一個冬季,它卻莫名地死去。我猜想或許它可能覺得寂寞吧,因為它再也沒有聽到自己肩膀上的鳥鳴。

是我這個主人結束了它尚年輕的一生。也是我這個主人在決定搬遷它的時候,不小心結束了那隻鳥對下一代的傳承。

那是去年的夏天。

我站在門口,看門前那棵碩大的苦楝樹。剛剛下過一場暴雨,沒有一絲風,樹枝像是被酒一樣的雨水迷醉了一般,都在睡著懶覺。萬籟俱寂中,我卻聽不見一聲鳥鳴。它,哪裏去了?

 其實雨來臨之前,那隻小鳥就在樹枝間徜徉,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又飛到一個幹枯的樹枝上蕩一會兒秋千。我抬頭看著它,追尋著它的蹤跡,但是它就是不飛走。它說什麽也不離開這棵高大的樹。在這棵高大的苦楝樹的對麵,緊靠著我家的東牆旁,有一棵至少十歲左右的柏樹。先生將樹挖出來的瞬間,那隻小鳥從這棵柏樹裏飛出來,鳴叫著繞著樹飛行了幾圈,然後一個展翅飛到苦楝樹上去了。

    我們不知道這棵柏樹是什麽時候栽植下的。它在門前陪伴著這房子應該有些年了,始終像一個衛兵一樣,安分守己地守著家門。那隻鳥在苦楝樹上緊張地啁啾著。先生不知道為什麽這隻鳥竟然不肯離開。我們正在胡亂猜疑的時候,先生一轉身,他看到了土地上那顆藍色的蛋。他小心翼翼地揀起它,發現蛋上已經有了一道裂縫,不知道這個蛋是有小鳥將要出生,還是樹在傾斜的瞬間蛋被甩了出去而磕破。那枚小小的蛋,還沒有一棵櫻桃大,在我的掌心裏,像一個熟睡的藍色精靈。我緊盯著它,想看看那枚蛋是不是有什麽動靜。我甚至不敢眨眼,我怕眨眼的一瞬間錯過了任何一個細小的變化。良久,卻什麽也沒有,那顆小小的藍色的蛋就在我的掌心裏,一動不動。先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罪過罪過。誰知道這樹裏還有一個小鳥的家啊?是的,我們每日裏出來進去,從未見到有鳥兒從樹間飛出,也不曾聽到鳥的叫聲。我不知道是那隻小鳥一直隱藏得很好,還是我們從來就是粗心大意的主人。

 我握著蛋,抬頭望苦楝樹,樹上那隻鳥兒還是偶爾叫幾聲,還是在樹間閃轉騰挪,從一個樹枝跳到另一個樹枝,但是頭一直是正對著這棵柏樹的位置,就是不肯離開。

我們在草地上,和車道旁的灌木叢中巡視,試圖尋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來放置這顆漂亮的鳥蛋。我不甘心就這樣讓鳥媽媽失去它的孩子。先生在柏樹裏麵掏出一些幹枯的柏樹細枝,再拔掉一些綠草,簡單編織了一個鳥巢一樣的新家,將它安置在灌木叢下。我抬頭看樹上的鳥媽媽,它仍然在樹枝上跳來跳去,不停地鳴叫,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淒涼。至少我聽起來是這樣的感覺。

我在心裏祈禱,我希望它能夠發現我們幫它新安置的那個家。我希望它們母子團圓。

我們將挖出來的柏樹靠在牆邊,撥開密密的柏樹枝葉,再仔細地尋找看看哪裏還有鳥蛋。我睜大眼睛從樹根一直看到樹尖,又從樹尖看到樹根,卻什麽也沒有發現。我放下心來。我們將這棵柏樹用手推車推到院子裏剛剛挖好的樹坑邊上,先生從車上卸下來這棵樹,我扶好它,準備栽入樹坑。他剛剛向前走了半步,突然腳下傳來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他低頭一看,是另外一顆藍色的鳥蛋!那鳥蛋已經成了碎屑,藍色的碎殼兒在地上特別顯眼,陽光照射到碎片上,竟然反射出細細的光。先生嚇了一跳,他差點跳起來。我在旁邊也驚呆了。我們明明看得很仔細,樹枝間什麽都沒有,怎麽就又掉出來一顆蛋呢?而且那一腳早已經將蛋踩碎,我們沒有看見蛋完好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是也裂了一個縫的蛋? 還是鳥媽媽剛剛產下的蛋?我們無從得知。先生彎下腰身,用雙手捧起那碎裂的藍色蛋殼和它旁邊的一抔泥土,一起放進了樹坑。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的手在抖。他說,我們這不是成了凶手了嗎?繼而長歎一聲,說,就讓這顆蛋好好的安眠吧。

那隻鳥媽媽一直沒有發現我們在灌木樹叢下為它安置的新家。於是我們將那顆裂了一條小小縫隙的鳥蛋安置在剛移栽完的柏樹根下,蛋的下麵鋪了一層幹枯的柏樹葉子,葉子發出一股淡淡的木香。我們在盡力恢複柏樹原來的樣子。

栽好這棵柏樹後我走出後園,去看看門前的那棵苦楝樹,我主要是想看看那隻小鳥它是否還在樹枝上留戀往返。當我推開院門的時候,我望向樹間,就見那個小小的身影竟然還在。它的頭仍然麵對著紅磚牆,嘴裏時而低鳴幾聲。我仰著頭,跟它說話,小家夥,去後院吧,你的新家就在那裏。鳥兒鳴叫兩聲,仿佛聽明白一樣,一個展翅飛了起來,但是卻向街對麵的公園飛去。我忽然有一點點心安,想著它這是明白了眼前的現狀,去尋找新生活去了。我稍微有一點釋然。這隻可憐的鳥媽媽,總算離去了。

這一個午後,原本我們是打算挪掉這棵柏樹,接著準備新的花壇。經曆過這樣一個對這隻鳥媽媽來說最悲傷的場景後,我們再也沒有了裝飾新花壇的心情。而此刻天卻陰起來,很快就下起了雨。雨點稀稀疏疏地打在苦楝樹枝之上。這雨仿佛是來自天宮中的淚水,是不是老天也在為鳥媽媽的哀傷而落淚?啪嗒啪嗒的雨聲聽起來像一條鞭子一樣也抽打著我們兩個的心。我們感到一陣莫名的疼痛,卻無法辨別疼痛到底來自於哪裏。我們是壞人嗎?我們怎麽就抄了鳥兒的家?

趁著雨不大,我們決定出去購物。就算是去做一個小小的短途旅行吧。因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舒緩我內心的憂傷。因為我知道我也是兩個孩兒的母親,我知道疼痛是什麽樣的滋味。這兩顆蛋,難道不也是鳥媽媽的心頭肉嗎?

當我們從好市多超市滿載而回的時候,我竟然再次聽見了那熟悉的鳥鳴!那隻鳥媽媽它竟然又回來了!聽見我們的動靜,它飛到了房頂,在暗綠色的瓦片上,看著下麵的我們。嘴裏仍然是喃喃細語,我知道它是在問我,我的寶寶哪裏去了?我的寶寶哪裏去了?然後一個展翅又飛到了門前的苦楝樹上。我和先生剛剛有些平複的心又緊張了起來。這隻執著的鳥媽媽,我該如何做才能讓你心安呢?我向後院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望。我對著樹上的它說,來,你跟我來。我向著樹上的鳥兒招手。我希望它能聽懂我的話;我希望我能夠懂得鳥語;我希望它能看懂我的手勢;我希望小小的它能夠跟在我的身後,飛到後院,飛到我們剛剛移栽下的那棵柏樹邊。 可惜的是,無論我怎樣努力和示意,鳥媽媽終於還是沒有跟在我的身後。或許它已經開始更加怕我們了吧。但是我知道它仍舊在樹枝間,緊張地飛來飛去,喃喃地、一聲聲地呼喚。好像在說,寶貝們,你們在哪裏?歸來吧,我的孩子們!

 院子裏的草被這場雨水洗過之後,掛著晶瑩的水珠。它也是淚痕不成?我趟過沒有修剪的草叢,輕輕地走到柏樹跟前,我側著耳朵傾聽。我想聽到那熟悉的鳥鳴,我想看到那熟悉的小小身影。我正盯著柏樹上的動靜,忽然一隻漆黑的大鳥從柏樹枝葉間飛出來,飛到柵欄外鄰居家的紫丁香樹上,口中喃喃有詞,聲音洪亮,好像在對我示威一樣,它好像在警告我說這是我的家,你憑什麽向裏邊張望?你憑什麽偷看我的隱私?我翻看密密的樹枝,看到那枚先生安置好的鳥蛋還在那裏。隻是旁邊始終沒有鳥媽媽的身影。這還不到半天的功夫,這棵柏樹又成了另外一隻大鳥的家。那隻有著藍色鳥蛋的小鳥,你如今在哪裏?你是否能夠度過一個沒有寶貝的夜晚?你是否會思念那兩個未出生的孩子?

 我站在院子裏,仰望天空,雨後的天空湛藍澄淨。幾隻鳥兒從高空中飛過,我不知道裏麵是否有那隻小鳥的蹤影……

我祈禱,那隻鳥媽媽能找到新的安身之處。我希望它在心底裏原諒我們,我們是真的無心之舉,卻讓它喪失了家園。我希望那隻鳥媽媽像一條魚一樣隻有七秒鍾的記憶。我祈禱,每一隻鳥都能有一個溫馨的家,就像我們人類從來也不喜歡流浪一樣。

 夜深了,街上除了有偶爾疾馳而過的汽車馬達聲音,聽不到一絲其他的動靜。我的耳畔忽然傳來趙傳的歌聲:“我是一隻小小鳥,我尋尋覓覓,尋尋覓覓,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在自責中希望今夜成眠,我希望明早天亮十分,門前的那棵苦楝樹上,不會有碎了一地的鳥鳴;我希望後院的那棵柏樹下,再傳來啁啾聲。

如我所願,苦楝樹上再也沒有了那隻小鳥。可是我的心卻沒有平靜下來,它到底去了哪裏?它是否在剩下的歲月裏還會有憂傷?我到院子裏那棵柏樹下去看去聽,那裏什麽聲音都沒有。甚至也不見了那隻曾經對著我示威的大黑鳥。我取出那枚放置在那裏的蛋,剛剛拿過來,就聞到一股略帶腐爛味道的腥氣,我知道一個原本可以有機會誕生的生命就這樣在我們無意地幹擾下,失去了和這個世界見麵的機會。我很後悔,好端端的為什麽我們要挪那棵樹呢?多年以後,那棵不斷長高的樹真能對房子構成驗房師說的那種傷害嗎?我又想起賣給我們房子的上一任房主,你為什麽在離牆那麽近的地方栽下一棵樹?

我將這顆蛋埋在了柏樹下,那裏是它最接近自己誕生的地方。那裏曾經有它溫暖的家。那顆破碎的蛋從此長眠在柏樹的腳下。此刻,我祈禱這大千世界上每一個曾經存在過的靈魂,都真地,真地有來生。而來生,我願成長為一棵柏樹,讓所有喜歡我每一個枝葉的鳥兒都有一個溫暖的家。我也想對那隻喜歡我門前那棵柏樹的鳥媽媽說,希望你很快忘記這個夏天你所遭遇的創傷。希望你仍然能夠找到你所熱愛的家園。我其實和你一樣,那顆懺悔的心,要靠以後很長時間裏不間斷的歲月的河流去洗滌。我不會再輕易挪移後園的每一株樹,不管樹叢間是否能夠聽到那美麗或者憂傷的鳥鳴。因為我終於知道每一個生靈其實都有來處,每一個靈魂都應該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

還有,飛走的鳥媽媽,我去查了一下資料。現在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其實叫棕頭鴉雀。這個名字將銘刻在我心底,直到永遠。

離這棵柏樹不遠的地方,我栽植了一株三歲齡的櫻桃樹,如今這櫻桃樹上,潔白的花朵開得正濃,時而有鳥兒光顧。隔著窗戶我不忍心打擾它們,我耳朵裏徐徐湧進的音樂,是那一地啁啾的鳥鳴。這裏麵是否有那同一隻棕頭鴉雀,我隻能靠意念說它就是我攆走的那隻鳥媽媽。不過從她們歡快的歌聲中,我知道她們已經忘卻了往日的憂傷,因為春天來了,又給了她們孕育生命的希望。

看著隆隆遠去的垃圾車,想起那棵逝去的柏樹,我又稍微有一些寬心起來,因為此刻它應該已經以另一種方式重生。明年的春天,它將以堆肥的形式重回它熱愛的這片土地。而這片土地之上會長出嫩綠的秧苗,也會開出美麗的花朵,更會引來一樹的鳥鳴。

 

本文為作者親身經曆,文章發表在2022年《大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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