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夜,我在旅途
我們的汽車行駛在開往新澤西州暗黑的夜裏,道路兩旁,隨風搖動的樹木影影綽綽,偶爾有一群鳥兒齊刷刷地從林間飛出來,在我們的車前方越過,飛到高速公路的另一側,轉瞬周邊就恢複一片寧靜,隻剩下高速公路上穿梭的車流,像一群野馬一樣奔馳前行。
那個夜晚,我至今都無法忘懷。
我和副總傑西準備在下班前從島上最南端的公司出發,迎著日漸西沉的太陽,準備跋涉兩千多英裏去賓夕法尼亞拜訪幾個新開始合作的供應商。這是我移民加國以來第一次親自開車去美國出差,以往我們都是飛去飛回。
在辦公室的門口,傑西跳上他那輛橘紅色的大吉普,腳下使勁兒一踩油門,這輛車就像是一匹吃足了草料意氣風發準備上戰場的軍馬一樣,邁開大步踏上了征程。當我們到了美加邊境的時候,傑夫突然緊急一腳刹車停了下來。
“瑪麗亞,你來開吧!我沒有駕照。”說完,他打開車門跳下車。
我從來沒有碰過吉普車,更沒有開過長途夜車。可是怎麽辦呢?他沒駕照,那隻好由我來開了。
於是,我由副駕駛變成了司機。
“你為什麽沒有駕照呢?”我邊啟動油門,邊問他。
“我被紐約州警察吊銷了駕照,這一段路程沒辦法開車了。”傑西一臉的淡定。好像是在說 別人的故事一樣。接著他聳聳肩,兩手一攤,說:“你保準能行。”
傑西在從公司的門口出發前根本沒有和我提半句,哪怕跟我說一聲,我也好有個心裏準備。沒想到趕鴨子上架,硬是被從副駕駛的座位上攆到了司機的位置上。
那天的我其實很疲憊。當天大概淩晨兩三點鍾我才得以上床休息。接下來的白天又在公司工作了一整天,下午就這樣毫無喘息地踏上了旅程。
夕陽的餘暉像是我們的影子,一直緊緊跟隨著我們,直到我們的車行出二百英裏,它才戀戀不舍地和我們分別。八十七號公路上慢慢地變得漆黑一片,隻有對麵反方向駛過來的車流中閃爍的車燈,像江中不滅的漁火一樣,盈盈閃閃地提醒著我,我們這是在高速公路上疾行。隔著車窗,隻聽見沙沙的車輪摩擦公路的聲音。我極度困乏,雙手也越來越不聽使喚,仿佛我腳下的這匹野馬馬上就要脫離我的控製一樣。
我從來沒有在黑夜中開長途車的經驗,我前方視線所見之處,全是漆黑的一片。偶爾有疾馳的53尺拖掛車從我的車旁隆隆駛過,帶起來的風吹得我們的吉普車晃來晃去,車子像是在震動著的地麵上前行一樣。而高速公路兩側,一個路燈也沒有,就像我們小時候的鄉下。我的眼前什麽都看不清,隻有時而匆匆馳行而過的車,讓我知道我們不是暗夜中匆匆行走在路上的唯一的車輛。我就是靠著這些大車廂邊沿上泛著亮光的反光膜的亮度去辨認前方的路。我一方麵盼著有車經過,好看著它的車燈,一方麵又怕有大車經過,因為我怕我們吉普車的晃動。每一次過來龐然大物,我都跟傑西喊: “快幫我握住方向盤!” 一開始傑西以為我在故弄玄虛,他還不以為然,可是當他發現我是真地握不住方向盤的時候,傑西也一臉驚慌。可是我們正在行駛中,也無法停下來。我心中唯有祈禱著早一點行駛到下一個高速路出口,早一點,再早一點……
又一輛大集裝箱車從我們的車旁隆隆駛過,不知道因為什麽,司機猛地鳴響了喇叭。我被嚇得一個激靈,渾身的疲憊似乎少了一半。一群鳥也被喇叭聲驚醒沉睡的夢,在樹林間飛起,發出慌亂而嘈雜的鳴叫,整片樹林也跟著晃動起來。我們的吉普車喘著粗氣拐過一片岩石,行駛到樹林的一側,前方的天空突然出現一個碩大的蛋黃一樣的東西,穿過雲彩的縫隙搖晃著迎麵向我們飛來。那一刹那,我不知道是我們被它吸引車速加快,還是它正主動著奔向我們,我隻覺得我們的車輛離那個蛋黃隻有咫尺之遙。
“傑西,你看,那是什麽?是幽浮嗎?”我猛然張口一喊,傑西在副駕駛位置上像被電擊了一樣迅速挺直身板。
“你在說什麽東西?”他吃驚地問。
“就那個碩大的黃色的東西!”我抬起顫抖的右手,一指前邊的天空。
“哈哈,哈哈!”傑西揉揉眼睛,笑容滿麵。“那是蛋黃,天上的蛋黃!”說完,他再次大笑起來。留下腦子裏混沌一片的我,茫然的手握著方向盤,腳下仍然踩著油門繼續前行著。那一刻,我真的以為我們遇上了UFO。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蛋黃一樣的東西。我心裏嘀咕著我麵前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麽。我腳下的力度卻沒有減弱,吉普車繼續前行著。就在此時,我的手機不識時務地響了起來。我瞥了一眼電話號碼,知道那是從國內掛過來的國際長途。我的那些客戶們都知道我們之間有十二個小時的時差。這個時候電話響起來,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我按了免提鍵。
“老朋友,祝你中秋節快樂!”老客戶胡一新的大嗓門從遙遠的東方傳過來。
“中秋?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我疑惑地問他。
“對啊,難道你不知道??”胡一新特別吃驚。我卻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聽到他的話,我終於明白了,天上那個碩大的蛋黃,竟然是十五的月亮!從前在家鄉的時候每一年那個特殊的夜晚我都要抬頭望的月亮!
自從十年前離開故土,我再也沒有真正慶祝過中秋節。就好像我們的日子裏除了聖誕和新年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東方傳統節日一樣。一方麵是因為入鄉隨俗,另一方麵每逢華人傳統節日的時候,這裏的人們都在正常上班工作著。其實在我的心底,我知道故鄉一刻也沒有走遠,就如同天空中那輪明月,故國的節日習俗在骨子裏也不曾消逝,隻是在這異國他鄉我們從未大張旗鼓地慶祝過。
胡一新的話勾起了我的思鄉情。想不到這中秋節萬家團圓的夜裏,我竟然驅車在一片漆黑的高速公路上,一直向著遠方疾行。前路漫漫,不知道那幾個開始新合作的公司又是什麽樣子?
當我在休息區加油站踩下腳底的刹車之後,我幾乎像是一灘泥一樣歪倒在駕駛座位上,我側著頭看天空中那輪蛋黃一樣圓、一樣柔和的月亮,想起來千古名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昔是何年?”而此時距離新澤西州最邊上的小鎮,尚還有一段距離。那一段路,傑夫還是沒有有效的駕照,他還隻能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陪我看天上那一輪十五的月亮。
我們繼續行駛在路上,在第二天的淩晨三點多,我們趕到了賓夕法尼亞。彼時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我,遙望天上的月亮,卻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樣子。這一次拜訪,那幾個新的供應商一直和我們有著良好的合作。
那一夜高速公路疾行的經曆已經過去好多年,自從那一次長途跋涉之後,我再也不適應在夜間開車。但是那蛋黃一樣圓圓的月亮在每一個農曆十五的夜裏,都悄悄地來到我的麵前,就像十幾年前我在故鄉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每個月圓的日子裏,我曾抬頭望著天空的滿月,想象著山外麵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外國的月亮是不是真的更圓更亮?
如今這異國他鄉早已經成為自己真正居住的村莊,我們或許會終老在此,這裏或許也將是靈魂最終的駐紮之地。每當想起大海那邊的故鄉,我隻好隔著萬裏山河,默念著“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每當看見夜晚天空中那圓圓的月亮,我就想起多年以前,在高速公路上,正迎麵向我飛來的那個碩大的蛋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