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國出差,抽空回老家看望父母,我又特意去看了老宅,老宅還在那裏,破破爛爛的,但是仍然挺拔的矗立著。 院子裏多年前的那棵老杏樹早已沒了蹤影,母親說那棵樹死了,老棗樹還在。一年能結百八十斤的紅棗,母親說我品嚐到的醉棗就來自於老宅的那棵樹。此時父母年長,也沒有精力再對老宅做什麽改造,但是也沒忍心拆它。 在父母的心裏,老宅有著同樣難以割舍的存在。那是我離開故鄉後第二次去看老宅,雖然次數很少,但是其實老宅一直都在我的心裏。
老宅有我童年的記憶,老宅是祖父和父親親自一泥一瓦建立起來的,祖父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銅匠,他在城裏的機械廠上班,在老宅的偏廈裏,祖父專門設置了自己的工作室,祖父經常收集采購好多銅錢,把這些銅錢融化後作為生產的原材料,我記得有一些還是刀型幣, 五銖錢,光緒通寶等等,祖父不懂得考古,也不懂得那些銅錢可能有的價值連城。幼年的我們更是不懂,隻覺得用那些銅錢做雞毛毽子才是最快樂的事情,祖父敲敲打打磨了一輩子的紅銅黃銅, 家裏每一個銅瓢銅壺,都有祖父的精致的錘印,鄉鄰們使用的好多銅炊具也都來自祖父的工作室,父親也會做銅活,隻是父親後來去了煤礦,當了礦工, 幾年以後被祖母一紙母病危的電報催回了家,父親至今記得他把所有能換糧票的東西都換成了糧票,買了盡可能多的饅頭,搭著別人的馬車,風塵撲撲的趕回家,祖母笑嗬嗬的迎接大兒子的歸來,自此父親知道他注定要當一輩子的農民了,父親再也沒有回到煤礦,父親知道回不去了,家裏的八張嘴等著父親,那一大袋子饅頭是叔叔姑姑們記憶裏最好吃的美食。
等我有了記憶的時候,老宅的院子已經有了一點點院落的模樣,一側玉米秸稈紮成的籬笆,另一側是黃泥磊起的土牆圍繞著小院,院子被祖父和祖母左右分成了兩塊地,種著大片韭菜,大蔥,黃瓜,西紅柿等等家常的蔬菜,中間甬路的兩側種滿了中國生菜,我記得那時候的我隻是比那生菜的莖杆高出半個頭,整天走來走去的時候故意用兩隻手撥拉著兩邊的生菜,生菜杆互相撞擊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音,是我最喜歡的音樂,我在祖母的嗬斥中跑遠,過一會兒回來再重複之前的遊戲, 樂此不彼。
老宅也給過童年的我不愉快的印記,有一次祖母割了自家的韭菜,包韭菜雞蛋的餃子吃,我就在院落裏玩耍,聞到了韭菜的香味,就故意在院落裏遊蕩,遲遲不回自己那四壁冰冷的家, 那時候父母已經和祖父母分家另過,家裏晚秋蓋起來的房子牆壁甚至掛著雪白的秋霜,就被迫住了進去。我自己的家有時候幾個月也吃不上一次玉米麵和白麵混合的餃子。 祖母看我沒有離開的意思,於是她晃動著三寸金蓮, 過來告訴我丫頭你回自己家吃飯去吧。我的臉在那一刻憋的滿麵通紅,我什麽也沒有說,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家,回到家跟母親哭訴奶奶煮好了餃子卻沒有讓我嚐嚐。 母親苦笑著安慰我, 奶奶家的餃子不夠吃,所以她才沒有留你,不要怪奶奶。就是從這件事情以後, 我再也沒有跟祖母親近過,我記得祖母過世的時候,我大概十四歲左右,都沒有去見她最後一麵,盡管姑姑使勁的拉我,我隻記得當年那個香噴噴的帶著韭菜香味的餃子離我很近卻又是那麽的遙遠。 多年以後, 我為自己當年的冷血感到羞恥。 但是逝去的不會再來,永遠都不會。 這件事情,四十年的歲月沒有掩蓋了它,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人性中的弱點,還是那真是我兒時渴望卻沒有得到的最好的美食, 多年以後, 母親有一次提起說祖母曾經很後悔的跟她說自己為什麽把大孫女攆走了呢?為什麽不給孩子吃幾個她最愛吃的韭菜餃子呢?韭菜和雞蛋都是自家院裏的,為什麽自己當時那樣做呢? 我沒有聽過祖母對我說的類似的道歉,多年以後的我理解了祖母老宅裏還有五個正值虎狼年齡能吃的半大孩子,祖母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父親最小的妹妹比他小了將近二十歲)雖然沒有吃到餃子,但是我卻永遠的記住了老宅院子裏的韭菜,於是即便如今在異國他鄉,我的西園裏也有好多韭菜,綠植一樣的被我精心侍弄著,它其實早已不單單是蔬菜的了,因為韭菜在,老宅就在。
老宅的堂屋裏曾經有一對非常漂亮的景泰藍花屏,高約一米,上麵繪著彩色的花鳥,那時年幼無知的我不記得瓶底是否刻有年代出處的字樣,但是青年時期去某些博物館的時候看到過類似的花瓶,祖母把雞毛撣子插進這兩個花瓶裏,不記得是哪一年的冬天,祖母把它們賣給了過路的文物販子,母親說她曾勸過祖母保留下來,但是祖母最終還是賣掉了它,在祖母的眼裏,五十元人民幣對嗷嗷待哺的五個孩子來說就是救命的稻草,或許比什麽古董都要重要吧。
老宅的泥牆外曾經有一棵老柳樹,在春天的時候,我經常折取一小段柳枝,做成柳笛,胡亂咿咿呀呀的吹著自己創作的曲子。柳樹枝條很長很粗,我也經常和小夥伴們握著柳枝來回的蕩來蕩去,那是我童年最好的秋千。記憶裏有一次村裏來了個外鄉的小偷,村民們把小偷綁在了這棵柳樹上,狠狠的用柳條教訓了一頓這個外鄉人,然後放他走了,我不知道這個瘦弱的年輕人是否從此會改邪歸正,但他遍體鱗傷,不斷哀求的樣子印在我腦海好多年,於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握過這棵樹上的柳枝蕩秋千, 我覺得這棵樹,就是一個幫凶。雖然那時家家都很窮,其實並沒有什麽可以值得被偷的。但是村人們似乎借此找到了發泄的地方。
老宅作為我童年整天遊蕩的地方,有許許多多的故事,故人已去物也非, 老宅的骨架還在,不知道什麽時候我能夠再回一次祖屋,再看看那棵見證了曆史的老棗樹。
刊登在《蒙城華人》報2019/9/27
好文慢慢分享,別一天一股腦搬上來,看到的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