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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圍棋

(2022-07-04 09:25:05) 下一個

 

  我是一名水平很差的圍棋愛好者,這個狀態已經保持了很多年。

  我初識圍棋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某日與堂兄對決象棋,屢屢獲勝,讓他產生了錯覺,認為我有下圍棋的才華,便手把手教我。堂兄大我整整一輪,大學畢業沒多久,象棋菜雞一隻,但圍棋棋力妥妥的業三業四,不用多久他就帶我入門,吃子打劫,死活數目,盤角曲四刀把五都教了個全。可惜我並不是下圍棋的料,平日裏也無人陪我練習,棋力提升太慢,沒多久便被他放棄了。

  盡管如此,一旦入了門,圍棋的好玩也就牢牢種在腦子裏了。說來也怪,我那時的水平,連初級死活也應付不了,但愣是喜歡看電視比賽直播,一看就是好久,搞得我爸都摸不透深淺。當初正是上世紀90年代,聶衛平傳奇的餘暉下,央視對圍棋的投入上不遺餘力。凡遇大賽,每天都有掛盤講解,考慮到那時的電視尚不如今天的電腦普及,其規格之高,其後這些年難忘其背。我還記得,受條件所限,當年的直播裏,講解員手持的都是紙質的棋譜,經常出現兩位將棋嘉賓不得不合力尋找下一手在哪的情況。但恰恰是這樣,遇到棋局終末,讀秒之際,便平添了幾分緊張。尤其是官子收束,半目勝負之時,偏偏棋譜中斷,於是講解員隻好和觀眾一起等待,直到屏幕邊工作人員把傳真機上剛剛收到的棋譜遞過來,第一時間擺到盤上,纖毫之間的勝負,億萬觀眾的悲喜,係於一刹那,那是圍棋現場直播的魅力所在。

  圍棋本身算得上是個少眾遊戲,尤其是在那些年。盡管聯眾等平台在2000年即推出了線上對弈平台,但對於我這樣的年輕人而言,把玩遊戲的時間用來和素未謀麵的網友下一盤棋絕對是不可理喻的。盡管如此,不論是在高中還是在大學,我都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圍棋愛好者,每逢大賽都盡可能觀戰。

  按普遍的分類,圍棋當屬競技體育。但與其它真正的體育項目不同,圍棋的身上似乎總有所謂求道的光環,這一光環甚至比其他棋類,如象棋和國際象棋,程度更甚,至於橋牌撲克就更不可同日而語了。究其原因,在我看來,是其簡單的規則和海量變化背後,給人的那種視覺上的美感。這並不是說象棋就不美——象棋的問題在於,開局的模式化太強,即使有那麽點陣型上的美感,人也很容易審美疲勞。而圍棋則不同,開局空空如也的棋盤,即像浩瀚宇宙,也如漫漫人生,每下一手有偶然也有必然,其中無窮無盡的變化,不曾有人能夠全部參透。而且,大多數情況下,邏輯上最優的那一手經常帶有強烈的衝擊力——比如“丁四”、“刀把五”的殺法,乃至“點方”那樣的手段,棋形就有樸素的美感,至於更為複雜的棋形,乃至一些著名的妙手,其妙處則如美酒,讓人沉醉不已。類比來說,就如同麥克斯韋方程組,即使是不太懂物理的人,第一眼看到,直覺上就是對的,因為的確太漂亮了。

  恐怕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圍棋棋手,在“技”的層麵之上,身上往往有一種類似藝術家的氣質,所謂“藝”也。而且,這種氣質是高度風格化的——所謂棋風,有的厚重,有的靈活,有的力量十足,有的也足具彈性,進退自如,“技藝”的組合,我們稱之為棋才。

  盡管有所謂美感和藝術家氣質的加持,但圍棋本身卻是極端殘酷的,隻論勝負,鮮有和棋。這一點,不必是專業棋手,即便菜鳥如我,娛樂對局,體會亦深。尤其是一盤好局,自覺崇山峻嶺,妙手迭出,不想一招不慎,大龍憤死,滿盤皆輸,其後悔懊惱,非一般情況可比。在痛定思痛,經曆無數次卸載圍棋App(卻又裝回)後,我覺得圍棋勝負的要命之處在於,不僅是雙方算路(也就是“技”)的比拚,更是風格的對抗。而這個風格,往小了說是棋風,往大了講完全可以上升到人格,這幾乎就成了關乎個人榮辱的一件事了。我平日裏最討厭的,是那種酷愛實地,小富即安,先撈後洗的風格。在我大大方方讓出角地換取外勢,一頭紮進我苦心經營的大空中,燒殺搶掠揚長而去,是我最痛苦的輸棋經曆。所以,每當棋局開始,眼見對方低頭鋪地板,即便素未平生,心裏一股怒火和鄙夷便不自覺冒出來,之後的發展和戰鬥就很難不帶個人情緒了。所以,我特別能夠理解職業棋手贏棋或輸棋後的那些看似不尋常的表現——他們的勝負往往還和收入和生計有關。

  也更是因為如此,我特別敬佩那些在經曆了大勝負後,還能淡定地與對手研究,一同探討得失出入的棋手。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2016年應氏杯的決賽,樸廷桓在決勝局負於唐韋星,最終以2:3總比分告負,第二次折戟應氏杯決賽(第一次是四年前爆冷輸給當時才17歲的範廷玉)。我本人絕非樸廷桓的粉絲,加上他是韓國棋手,敗在中國棋手手下,我自然是開心的。不過新聞報道裏賽後晚宴的一張照片卻讓我記憶猶新:在大多數嘉賓都離開圓桌四處敬酒之時,比賽的冠亞軍,唐韋星和樸廷桓卻並排坐在一起,一同對著手機討論比賽棋譜(當時還沒有AI,所以隻是兩人複盤),二人的專注和背景裏的觥籌交錯幾乎成了兩個世界。我覺得,如果有人問起,圍棋和其他競技體育有何不同,而又限製不能用語言回答這個問題的話,這張照片就是最好的答案。在任何其他競技體育中,你都見不到一場巨大的勝負之後,對手兩方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討論技術和比賽過程的得失,更看不到他們一起研究新的更好的選擇。在這一刻,圍棋中的對手雙方是超越勝負的,他們都把自己看作是求道者,麵臨全知全能的圍棋上帝,苦苦尋找最佳的下法,可能那就是我們所說的求道吧。應氏杯四年一屆,冠軍獎金40萬美元(亞軍10萬),是世界圍棋大賽中的最高規格比賽。我一直保留著這張照片,也特意放在這篇博客裏。

  我喜歡的棋手有很多,上一代中國棋手中最喜歡的當屬古力九段,他棋風開闊,算路悠遠,力大無窮。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段時間是08~12年,古力的黃金歲月。尤以09年LG杯決賽百潭寺一戰記憶猶新,當時天氣突變,北國寒冬,皚皚白雪下,古力連下兩城戰勝李世石九段,也開啟了之後近10年間中國棋手連奪LG杯的時代。

  但若論全部的棋手,我最喜歡的當屬李世石九段。盡管與古力並肩同為那個時代最好的兩個棋手,但我一直覺得,李世石似乎更讓人敬佩和喜歡一些。這當然不是因為李世石贏下了與古力的“十番棋”,生涯拿下14個世界冠軍(超過古力的8個),而是李世石身上,和他的棋中,所體現出的那種自我、不羈和瀟灑。從出道到巔峰,再到隱退、與韓國棋院的抗爭,再回歸,力戰人工智能(Alphago),到最終退休,人們眼中看到的始終都是那個棋如利刃,為人謙和而堅定的飛禽島少年。

  李世石在2019年的年末宣布退役,大家意料之中,消息傳來,似乎圍棋界也並沒有掀起什麽波瀾。如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一樣,叱吒風雲的故事終究有落幕的一天,留下的傳奇,和那些棋譜一道,終究成為了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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