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江之美
/文遠
我說運江美,不單是說它的古樸和獨特,而是說曾經生活在那裏的人們——我喜歡他們。
據說,運江小鎮已有二千多年的曆史了,明、清年代就建埠於斯。這是一個江心小島,水漲時,四麵環水,冬季水退時又與河岸連在了一起。小鎮船運繁忙,大多商品都得經由水路航道運來。運江地處三縣會交地界,西麵對岸的三佰嶺林場是柳江縣界,北麵過羅秀河不遠就是鹿寨縣境,運江屬於象州縣。在過去公路運輸不發達的年代,運江鎮是柳江河上一個十分重要的航運中轉碼頭。
1
多年前,我有一位至親在運江公社插隊。
因了我這位至親的關係,我讀高中時有一年放暑假到過運江鎮——那是我第一次到運江。
記得是上午從柳州的雞喇碼頭下船,沿途要經河表、立衝、裏雍、白沙、江口、導江、大田和三佰嶺等停靠點。大一點的碼頭可在岸邊停泊,小一點地方的就在河中停泊幾分鍾供旅客上下船。每一次的停靠,船工們都是十分的忙碌,操著帶鉤的竹篙,撐的撐,鉤的鉤。那時從雞喇到運江鎮的那一段柳江的景色在我看來是很美的,河水清澈,偶爾可見水中的魚兒。兩岸的風景也會讓你目不暇接,恍若仙境。這邊河沿岩石上有一處像極了巨大的牛蹄,那邊廂高聳的山峰又仿佛一杆寒風中的列列旌旗。這山頭像一隻伏擊蹲守的老虎,又有岸邊汩汩流出的一眼泉水在冬天裏冒著蒸騰的熱氣。是故,就有了“牛蹄”、“旗牌山”和“虎頭山”等地名的形象稱謂。
船過了羅秀河口要到下午約莫四、五點鍾光景才能泊停終點站運江碼頭。
當時我的這位至親插隊在運江公社水寨大隊的大碑村。這個村子中央有幾兜大榕樹,遮天蔽日,數十丈範圍內盡是陰涼。樹下,三、兩老人散坐,歇涼聊天,膝邊幾個小兒在自得其樂地擲石玩耍。枝上,麻雀、戴帽和綠豆各種小鳥吱吱喳喳,一片雀躍。
城裏來的幾名少年拿著彈弓在大榕樹下把鳥兒追到村口的曬穀場上,那時,正是夏收的曬穀季節。
一群麻雀呼地一下飛了過來,一會兒受到驚嚇又呼地一下飛了過去。少年在曬穀場上支起空籮筐捕那些麻雀,在筐下撒些穀粒兒,一根細細的小繩牽在手上,繩子那端扯住支在籮筐下的一根小棍兒,幾個人悄悄地躲在風穀機的後麵,等那麻雀來啄食。
天氣炎熱,等待時間漫長,少年卻沒有那麽多的耐心……。
我記得在大碑村一起玩耍的那小哥倆的麵容,那哥哥高我半頭,長得英俊。那弟弟則有一個小圓臉,矮我半個頭。那哥哥同我年紀相仿,那弟弟要比我小一些。
我們不是一起來的,他們也有一位叔叔在附近村落插隊,跟我至親是同學。
我們用彈弓打鳥,一起去趕街,甚至互相鬧些小別扭。
我還記得,村旁有一不太寬的小河。河水清清,流淌著稻穀的芳香。河上建有小水壩,利用水力發電。
村民的娃仔一起在壩上戲水,微風帶走了一天的炎熱,而水裏總是清涼宜人。
村姑們在一旁洗洗涮涮。
壩下幾頭水牛正在夕陽下呼哧呼哧地噴著鼻息,十分悠然自得,在水中遊來蕩去。
多年後,聽說那弟弟考進了市歌舞團,那哥哥拉得一手好提琴,去了哪兒我就不清楚了。聽說他們的父親雖然是在郵電局工作,卻是市裏一個少兒藝術團體的藝術指導。
我很羨慕他們有這樣一個有藝術氛圍的家庭。
那哥倆也姓何,與我至親同姓。
人生如夢,一往情深。那哥倆兒,現在你們在哪兒啊!
那村上種有一種光要瓜子的西瓜。
收獲季節,人們抬著穀桶到西瓜地裏去。大家就把采摘下的西瓜統統丟到穀桶裏去,幾個人就進到穀桶裏踩瓜。
粉紅色西瓜水漫至他們的大腿處,浮起的綠色瓜皮則隨著西瓜水從桶麵溢出,人們收集瓜囊拿去喂豬,撈起桶底的瓜子,經洗淨曬幹就可以分級出售了。
這種光要瓜子的西瓜有些甜有些則不甜,但每一個西瓜裏的瓜子數量卻很多而且顆粒十分飽滿。這時的瓜是隨便吃的,但瓜子卻一定要吐進桶裏。孩子們都把個小肚子吃得個滴溜圓,大人們的臉上則洋溢著收獲的喜悅。
我的至親在村上認了一個契媽。
這家人姓李,對他非常好,有什麽好吃的東西都想與他一起來分享。這契媽有一小兒子,當時約有六、七歲模樣,家裏人都叫他小弟。家裏養有一群鵝,小弟每天清晨就負責把鵝們趕出去放牧,傍晚才去把它們找回來圈養。我們去了,他的家人宰了一隻鵝做成燒鵝來款待我們。他小小的年紀卻懂得心痛自己的鵝而大哭起來,“怎麽宰我的鵝?”
燒鵝的美味以及小弟的哭聲,就是那次運江之行留給我的深刻印象。
多少年過去了,我走遍大江南北,也吃過所謂的山珍海味,但再也沒有吃過在契媽家那麽好吃的燒鵝了。
一個手拿竹鞭、打著赤腳,褲管卷到小腿處的牧鵝少年的形象會時不時地在我的眼前浮現。
一次我回柳州探親,在我至親開辦的工廠裏,見到一個有幾分眼熟的人在那裏忙碌。他見我一進來,就用眼光緊緊地攝住了我。
這就是契媽的小兒子——小弟。
我們把酒話舊,熱烈的交談著各自的人生際遇。他告訴我,他讀書畢業後參軍到了部隊,刻苦鍛煉,勤奮學習。據說本來是有升遷機會的,由於種種原因最後還是不得不複員回家。以後應我至親的邀請來到市裏打工。
我問到契媽怎麽樣了,小第答說早不在了,大家相對無言不竟唏噓不已。
契媽——慈眉善目,說話和氣,多麽好的一個人啊!
記得有一次契媽對小弟說到,全村沒有一個人對我不好。小弟還嘴到,村西頭牛屎賴對你有意見。契媽說,他是四類分子。
契媽是貧協主席。
小弟的兩隻眼睛特別象契媽,炯炯有神,笑起來臉頰上隱約有兩個酒窩。
在農村長期的勞動生活中,我的那位至親在村上談有一個女朋友。人長得就象以前一首歌中唱到的農村姑娘阿芳一樣,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辨子粗又長”,是村上的美人兒,健康活潑,口齒伶俐。
她也到過市裏我至親家來玩,記得來玩時還帶來兩隻雞和一些自家產的農產品。手腳勤快,嘴巴“何媽,何媽”的甜得好象她就是這家的準兒媳婦一樣。
可能是家裏不同意吧,市俗的眼光總是覺得城裏人不能娶村媳婦。倒不是那姑娘不好,最大的實際問題就是戶口不好解決。那個年代,一個人沒有城市的戶口,就等於沒有城市市民的一切待遇。
她們在家裏住了好幾天,房子很逼仄,老人頗有怨言。那時我至親家裏也沒有自己的房子,是與幾戶人家合租住。最後我的這位至親看那樣子有點生氣了,?了最後一隻雞來款待她們(是與契媽的女兒一起來的),就禮送她們回村上去了。
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我一直很為我這位至親與那位村上姑娘這段純美的愛情感到惋惜。
2
高中時有一年暑假,在家中大人的安排下,我和妹妹從百裏之外的縣城來到三佰嶺林場投奔一遠親姐姐,打短工。
記得那姐姐當時有兩個男孩,一個叫阿平,另一個叫阿青。姐夫可能會畫畫,字也寫得好,在林場兼負責宣傳工作,出牆報。
三佰嶺林場在運江鎮的河對岸。
這是我第二次過運江。
三佰嶺是柳江縣最邊遠的一個林場,林場管理著數十座山頭,林場的書記姓鍾。剛來時可能我父親給他打過招呼,鍾書記給我們住了一兩晚林場招待所。後來就叫我們另尋地方自己找鋪蓋了。
林場最高的山峰叫做豬頭山,站在山頂上可以遠眺百十公裏外柳州城裏上空的燈光。這裏野豬成群,有一個很陡峭的衝溝。有幾次我們隨著林場工人進山勞作,人們的喧鬧聲在靜寂的山穀中回響,驚飛了早起的鳥兒蚱蜢,猛然間看見一隻野豬在對麵山嶺上疾跑而過。眾人齊呼,喔——嗬——。那野豬聽到喊聲,跑得更快了,一路的跌跌撞撞。
林場的勞動很是艱辛,要將砍伐後的木頭從山坡上抬下。我個頭小,身子單薄,別人照顧我,讓我抬小頭,但在陡坡上爬上爬下,對於我來說平生還是第一次。就是在當時看來,對於一個才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這種工作也是過於沉重了,也有一定的危險性。
生活的艱辛倒還在其次,孤獨、無助以及被排斥使我的心理幾乎崩潰。
那時的我正處於一個人的敏感年齡階段。
在林場,有一種工作是割樅樹苗,也就是在每一兜樅樹苗的周圍割掉長出來的多餘苗木,隻留下一根肥碩的,使其能獨木成林。這一工作講究“循規蹈矩”和“循序漸進”,按行(hāng)行(xíng)進,免得有遺漏。我由於是新手,不懂得這許多“規矩”和“秩序”,一會兒橫走,一會兒斜行,擋了別人的道,結果挨一些“老”工人罵得頭都臭。
其實他們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們大多是運江鎮的當地青年,是過河到這邊來打工的。他們欺生,這一點恐怕全世界都一樣,如果是放到現在,我完全能夠釋懷。不過當年我閱曆淺完全不了解,覺得很委屈和無奈。
遇到有一個星期天休息,我過河尋到我那在大碑村插隊的至親,向他大倒苦水。剛巧鎮上有一個當地女青年也在同一個村插隊,她的弟弟恰好就在三佰嶺林場打工。我的至親特意為我寫了一張字條,封入一個信封內,囑我拿給她的弟弟,托他幫助關照一下。
那弟弟塊頭比較大,話也少,一副敦厚老實的模樣。由於有了熟人,別人再也不敢欺生。
我對打工生活也慢慢地適應起來。
這位“弟弟”的家就在鎮上碼頭邊,後來熟悉了我跟插隊的至親也去過他家玩。雖然現在再去我不一定能認得出那住所來了,但生活在裏麵的人與鎮上的那些青石板,古建築,長長的碼頭,川流不息來趕街的隊伍,以及與趕街路上的風雨亭一樣——早就永遠地印在了我的生命中。
那位“弟弟”,你現在在哪兒啊?我十分想念你!
那"弟弟"家姓廖。
3
第三次過運江時,我自己也去插隊了。
我插隊的地方很巧,也是在柳江岸邊,離柳州雞喇不遠,乘船半小時就到了,是運江的上遊。那地方叫立衝——一個山清水秀的美麗鄉村。
這裏陣陣蔗林,布滿田間。岸邊翠竹,疏密有致,一陣和風吹過,竹枝相碰嘎吱作響;對麵秀山映照在河水裏,在夕陽下閃現一片金光。
河對岸還有一個米碾,充沛的自然泉水拖動那巨大的石碾轉動……
好一派田園風光。
可惜不是畫家,但當時確實有好幾次我在心裏默想著總有一天我要把這美景描畫下來。
插隊時有一次被抽調到一個叫大田的地方搞水利。這地方離運江更近了,在它上遊一點。
有一天休息,是運江的墟日,我們幾名插友相約結伴乘船到運江趕街。鎮上熙熙攘攘,人群摩肩接踵,我們買了鮮肉、麵粉及一些白菜和其它什麽的,準備回去包餃子吃。
這時在人來人往的街上突然有幾個人迎麵過來,其中有一個人生得身材矮小,鼠眉獐目,言語粗魯,動作囂張。當時我們不知他是什麽人。稍後一起去的一位當地青年才有點恐慌地告訴我們,剛才那個走過去的人就是方圓百裏聞名的當地地痞,叫做“老扁”,要我們小心一點。
我們同行的一位插友,性剛好強,人也長得高大健壯,很不服氣,馬上回頭要找他“過注”——比試一下的意思。幸好那天後來找不到那人了,如果找到了,可能就有好戲看。
又有一晚大家在村上插青屋裏搬手腕,比手勁,我們那個大個插友手勁最大。不知如何又講到那個“老扁”,那位大個插友慫恿我們跟他一起去找老扁比試。
叫一位當地青年引路,我們摸黑走了五、六裏夜路悄悄地摸到老扁家旁邊埋伏下來,叫那當地人上前叩門。
是夜,夜黑風高,身後的竹林發出嘎嘎的怪聲,一隻狗吠了起來引起很多狗的應和,心澎澎地跳,讓人突然間有一種靜穆和刺激的感覺。還好,幸虧那當事人不在家,如果在家而這家夥又願意出來,還不知道事情的發展會是怎麽樣了呢。
後來這位插友與我同時從農村抽出來後,先是讀了同一所中專學校的石油專業(我讀製糖專業),畢業後全班分配到了某地一個石油勘探公司工作,從普通隊員到小隊長,從小隊長到大隊長,一直做到副經理職務。
我想,在野外工作,沒有一定的人格魄力也是管不好一個大多由精壯男人組成的隊伍。
但時過境遷,現在講究的是讀書升學,不是打架鬥狠,如果事情放在今天,恐怕他也難於施展這種粗獷然而簡單的才能了。
我說運江美,是因為我喜歡它,愛它。不但因了它的古樸和獨特,而是因了曾經生活在小鎮上的人們以及走過路過的我們,所有這一切讓我有一種深深的記憶和懷念!
2006-07-16初稿
2020-06-23改定
(本文以文遠筆名發表於剛出刊的七月號《新語絲》文學月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