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約亮向方智平老師谘詢後,開始複習備考。這一來實驗的進度明顯下降,漸漸引起肖恩的不悅。一年前他從斯裏蘭卡招來一位女博士後,和當初袁約亮一樣賣力,但水平有限。實驗室很多方法都是袁約亮建立起來的,女博士需要袁約亮的幫助,肖恩不敢過分挑剔。
一天肖恩把袁約亮叫到他辦公室討論實驗進展:“你的RNA膠做了嗎?結果如何?”
“還沒做呢。這組實驗太複雜,需要一步一步核實,一不小心就可能功虧一簣,我爭取這周末以前完成。”
“算了,我等不了,基金申請馬上就要提交。最近學生們測的骨縫破骨細胞數據不可靠,你把這些玻片全部複核一遍,我的論文裏需要這些數據。你手頭的實驗可以穿插著做。”
袁約亮暗自叫苦,自己爭分奪秒擠時間複習,一下子增加這麽多工作量,手上的實驗還無法停下。肖恩可能故意懲罰自己,這項測量很簡單、很枯燥,所以才讓學生去做。具體做法是在放大1000倍的顯微鏡下,統計損傷炎症反應後小鼠頭顱骨縫上麵破骨細胞數量的變化。
袁約亮抱了一摞不同顏色的玻片盒子放到顯微鏡旁,每盒可以放一百張玻片。打開最上麵黃色的盒子,滿滿的一盒,袁約亮感覺眼暈、惡心。他無精打采地取出第一張玻片放到顯微鏡下,一張玻片需要測量、計數近好幾十次,猴年馬月才能完成。他心裏罵那個學生,這麽簡單的事情居然搞錯。最好先弄清錯誤的原因,他找出學生測量的記錄仔細分析。52次測量的長度累加總和是10115毫微米,相當1.01厘米。他隨手拿起玻片一看,恍然大悟,目測就知道這個骨縫的長度隻有0.8厘米左右。幾十次測量,看似精確,其實導致幾十次的誤差。
袁約亮想起前不久申報去年的州稅,因為能源政策和價格的變化,一項隻管一年的臨時立法可能讓納稅人少交稅。他沒想到這個稅法如此複雜,花了三個多小時才弄懂,很多步驟和計算,結果隻少交兩美元。他恨得牙癢癢,光製定這項法律不知耗費納稅人多少錢,越是複雜的法律越可能是惡法,看似公平周到,其實折騰人。
為了證實自己複雜未必就好,精確未必就準的觀點,袁約亮用短尺肉眼測量這個樣本骨縫的長度,8.2毫米,然後用顯微鏡測量,100倍放大而不是1000倍,五個測量數據相加為8088毫微米,相當8.09毫米。他將五個數據人為地一分為十。這一來不僅誤差小,而且隻需十分之一的時間測量。哈哈,學術造假未必總是不合理,人生像這些玻片盒子一樣又變得色彩斑斕。老板若再追加我的工作,我會告訴他還沒測完,早著呢。
經過兩年的努力袁約亮通過了第一部分的考試,但成績不太理想。第二部分必須玩命。為了最後衝刺,他把兩年五周假期集中在考試前休,提前向老板請了假。不料休假前兩天他電郵通知老板,肖恩回郵說根據規定去年的假期作廢,隻能休兩周。無理謊言! 袁約亮仔細閱讀過學校相關規定,還給人事部打電話確認過。他氣呼呼地去找肖恩澄清,半道又折回,這幾周必須心情平靜,排除幹擾。於是他電郵給人事部再次詢問確定學校規定,獲得肯定答複。
袁約亮把人事部的確認電郵轉給老板後就回家度假,三周後收到肖恩的一封信,他沒有拆,單位的電郵也不查看,集中精力學習。
九個小時的考試結束,袁約亮並不感到疲勞,反而很興奮,明顯感覺比第一部分考得好。回到家,他吹著響哨打開臥室門,桌子上老板的那封信首先映入眼簾。他拿起信,正反麵仔細看了看,一麵猜想會是什麽內容。大不了換個地方,博士後跳槽是常事,也不難找到新的位置。
拆開後一讀袁約亮氣得七竅生煙,不是限期離開,不是解雇,而是開除。更可氣的是肖恩還開出條件,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威脅:鑒於你的工作能力和成績,我和實驗室的同事會大力舉薦,幫助你盡快找到新的工作。
王八蛋,老子為你獲得重大NIH基金和晉升正教授立下汗馬功勞,這些年放棄了大部分假期,你卻如此心狠手辣,利令智昏。如果是解雇而非開除,袁約亮將獲得每年工齡一個星期工資的補償,為省這筆錢肖恩不惜讓自己背上開除的黑鍋,而且政府規定主動辭職或有過開除不能領取失業金。袁約亮恨不能現在就去找肖恩評理,但冷靜一點後開始擔心,如果不依肖恩,他肯定會禁止實驗室所有的人為自己找工作推薦。
整個晚上袁約亮輾轉反側,更多的問題迫在眉睫,他和兒子的醫療保險沒了,萬一生病咋辦?兒子的贍養費,申請住院醫師和各地麵試,都需要錢,需要很多錢。第二天早上他下定決心,去學校申訴,不然經濟損失太大,即使有老板的推薦,誰又能保證很快找到工作。
申訴過程簡單順利,辭退員工無需理由,但開除必須有充分理由,肖恩不遵守員工休假製度還因此開除袁約亮無疑是錯上加錯。袁約亮得到所有補償,包括還沒用完的假期,接下來是申請失業救濟和找工作。
美國失業金屬於雇主支付的保險金,相當工資的一半,可以領二十六周。如果有了臨時或計時工作,一周收入高於這個數,保險金停發。若低於這個數,隻得到補差,也就是說每周收入與不工作一樣,但領取的時間可以超過二十六周直至領滿相當十三周工資的金額。經濟危機不容易找工作時,國會常通過臨時議案,延長領取的時間。在2007年金融危機後,國會數次延長失業金領取時間,總共達兩年。
為防止在家幹領失業金,政府要求失業者不停地找工作,每周至少有三次與申請工作有關的記錄(麵試、信函、電話、電郵等)。政策製定者總以為自己聰明,做出一些幼稚的規定。每周象征性地發三個找工作的電郵用不了幾分鍾,什麽也防止不了,規定如同虛設。如果一千多萬非法移民都能找到工作,很難想象合法工作者會長久失業。隻要放低要求,幾乎肯定能找到工作,而不是長期依賴失業金和政府福利。
電話鈴響起,醫院自動語音通知明天上午牙科門診。多虧提醒,這幾天袁約亮申請失業金、查找工作,都忘了這次預約。
美國絕大部分保健醫生和牙醫都在私人診所開業,幾年前袁約亮因不滿自己的牙醫轉到牙科醫院看病。牙醫學院和醫學院相鄰,看病很方便,以前他不願去醫院看牙主要是擔心沒有經驗的學生做治療操作。後來聽同事說為他們看病的學生都是已經行醫後來進修或做專科培訓的,還有上級醫師把關,可能是照顧醫學院的職工,畢竟在同一所大學,有都是行醫的。
考前牙醫給他殺了牙髓神經,預約明天根管治療,接下來還要做牙冠。糟糕,已經沒有醫療和牙醫保險了。
根管治療700多美元,如果有保險,保險公司有30%左右的折扣,自己出打折後的20%,也就相當100美元左右。而現在自己得出全額700多美元,真倒黴。不治肯定不行,牙齒缺口出的填充隻是暫時性的。求醫院給折扣,可能性也不大,除非……除非醫院治療有不對之處。有門,每年兩次檢查,醫生沒有查出這個問題,應該有責任吧?
根管專科醫生是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打麻藥前袁約亮請醫生看看半年前拍的X片,這顆牙是不是已經能看出問題。他想醫生不該騙他,畢竟不是他的責任,而且美國病人有權隨時調出病曆找人鑒定。
醫生從病曆袋取出小膠片,插在熒光屏上,仔細看了看:“沒有明顯的病變。”
“是不是有可疑的地方?”袁約亮不甘心。
“嗯……好像……”
袁約亮來了精神:“要是那時查出齲洞,簡單補牙就解決了吧?”
“不好說,光從X片不能下這個結論。”醫生顯然有了警惕。
袁約亮拿不準賴上醫院有多大可能性,如取病曆X片去別處鑒定又得花錢。幹脆挑明,省一點是一點,於是他說:“我最近失去工作,已經沒有保險,支付這麽大的費用有困難。我覺得醫院有責任,沒有及時治療。能不能減免治療費?”
“這個……我不能做主,我去請示一下。”醫生取下X片放入病曆,手拿病曆袋離去。
好一會兒,一個高個男子隨同醫生進入診室,自我介紹是這裏的主任。他親自為袁約亮檢查後說:“我看過X片,沒有明顯的病變。你這顆牙的缺損不大,也不是主要嚼食的牙齒,可以不做牙冠。考慮到你的困難,同意按保險公司的折扣付賬,能節省二百多美元。”
不做牙冠,正合我意,上千美元,還真做不起。可是出自主任的口袁約亮感到不舒服,不就是怕我付不起錢嗎?他是學醫的,當然懂根管治療後,牙齒沒有牙髓的營養,會慢慢變脆,早晚要出事而且無法挽救。
後來的賬單是五百多美元,相當近二周的失業金,袁約亮還是想賴掉,至少再減免一半。他打電話與醫院牙科交涉,堅稱是醫生之過,沒有及時治療,要求免除這筆費用。醫院不同意,堅持要他付費。
經曆了開車罰單上訴,崔虹挨打的限製令,離婚以及房屋買賣,袁約亮切身體會了法律在美國社會的重要性,並主動學習法律知識。他喜歡聽收音機周六下午的法律谘詢節目,裏麵常提到五百塊錢以內的小額賠償法庭,無需請律師。牙醫含糊遮掩的態度令人生疑,如果過得硬那位主任也不會給他折扣。袁約亮決定蒙一下,向法院起訴要求醫院賠償500美元。
法院安排三周後過堂,法庭像個小禮堂,顯得雜亂,十多個人在後麵幾排長椅上等待,最前麵法官近距離聽原告和被告陳述後當即作出判決。輪到袁約亮站到法官麵前時,他看到身邊幾米開外代表醫院的年輕女律師。袁約亮的故事還沒有講完,法官就做出裁定:“這類案子不由本廳負責,你應該向醫療事故法庭起訴。袁約亮好掃興,白花了二十五美元訴訟費。走出法庭時,女律師卻很友好地和他搭訕,並給了他一張名片。
袁約亮整天泡在網上,找工作、遞簡曆,公開招聘的位置申請完了就去大海撈針,各大學網站查尋教授們的研究方向,發表過的論文,如果與自己研究關係密切就給他們發電郵或寫信。一個多月下來,隻有三個麵試,都不了了之,看來老板的推薦很重要,多數招聘者都希望與候選人以前的老板電話詢問。袁約亮最後一次去實驗室取回自己物品時,宋博輝悄悄對他說肖恩下令不許手下的人為他推薦。他隻好找方智平老師和已經離開肖恩的老同事麥克、方靖等人推薦。方老師說明年要是能申請到大一點的基金,歡迎袁約亮加盟。
天蒙蒙亮,袁約亮接到前妻的電話,兒子喉嚨疼。
“沒問題,我帶他去看病,這兩天就讓碩碩住我這兒吧。”袁約亮二話不說,去接兒子。
他喜歡兒子,甚至願意為了兒子隻分居不離婚,但程芳芳不同意。根據協議每周日他可以和兒子共處八個小時,袁約亮一次也沒錯過。鄰居茶妹的大女兒盼盼和邱萍的女兒鳳兒特別喜歡和碩碩一起玩,非常崇拜他,讓碩碩有了當大哥的感覺。袁約亮特想和兒子多待幾天,卻從未如願,今天是個好機會。
程芳芳去年又成了家,先生與人合夥開了一家小型旅行社,代辦旅社、機票、簽證等,這讓袁約亮看到增加與兒子接觸的希望。路上他突然又想起醫療保險,離婚後兒子沒看過醫生,怎麽一失業就出事了。急性咽喉炎沒什麽了不起,用點對症藥和抗生素幾天就會好。可是自己沒有處方權,隻得看醫生。如有保險,醫療費有30%左右的折扣,除了十五美元掛號費全由保險公司出。現在帶兒子看病不僅自己付全部費用,還是高價無折扣,又是好幾百美元。
袁約亮決定去蹭急診,美國法律規定急診不許拒絕沒有錢的病人。候診室很大,有四五十個軟墊木椅,多半被占據,但沒有要死要活的病人,估計多數人和他一樣沒有醫療保險。前台護士簡單問了病情,遞給袁約亮一份表格讓他填寫。監護人姓名一欄袁約亮填寫他叔叔的名字“袁獻輝”,這樣兒子可以用真名以免碩碩說話時露餡。地址是假的,社會安全號一欄空著,美國有工作資格的人包括外國人都有社安號。
袁約亮填好表交給前台,護士一看沒有社安號,問他有沒有其他證件。袁約亮煞有其事地四周看看,頭稍稍往前湊,壓低聲說:“我們沒有證件。”
不用說是非法移民,當然民主黨和主流媒體為了取悅西班牙語選民不這麽稱呼。他們稱“無證件移民”,以彰顯政治正確和愛心,聽上去好像是證件待辦,丟失待補或沒空去領。按照這個邏輯所有監獄裏的罪犯和病房重症病人都可以稱作“行動受限者。”對非法者不許說非法,事實上就是縱容和鼓勵非法。非法移民沒有醫療保險,看病主要靠急診,大大增加急診負擔,費用最終都由納稅人買單。這類人急診室見得多了,護士不再詢問,給了他們一張排隊號卡。
聽說過看急診要等,袁約亮有思想準備,一到急診室就看了手表。半個小時過去,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紅色的電子序號燈像蝸牛一樣半天動換一下。碩碩已在座椅上睡著,袁約亮煩躁地看著掛在牆上的電視,目光時不時查看序號的變化。
電視畫麵轉到國防部長記者招待會。
一個女記者問:“巴格達至今還停水停電,天天有爆炸,安全和生活遠不如薩達姆時期,您是否仍然認為美國年輕人在那裏獻出生命是有價值的?”
“這毋庸置疑。”部長堅定地回答,“伊拉克現在有十多個黨派,幾十種報紙,人民享受充分民主和自由……”
電子序號牌閃動出一個新號碼,袁約亮與手心捏皺了的序號卡核對,謝天謝地,總算輪到了,趕緊起身,叫醒兒子。
“碩袁。”一個穿著與護士不同製服的護理員向他們走來,手裏拿著袁約亮剛填寫的表格。
父子被領進一個小診室,兒子喊口渴,護理員親切地問他要蘋果汁還是橙汁,碩碩選了蘋果汁。袁約亮心上湧動暖意,焦灼的情緒平靜下來,甚至期待醫生別馬上到來,等兒子喝完飲料。這間大約七八平米的診室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常用的診療設備齊全,在國內恐怕省部級幹部才有這樣好的條件。袁約亮記得在北京實習那年,門急診擁擠不堪,資深正教授和廳局級的病曆上蓋有“102”的紅色記號,也不過是優先就診,還常被其他等候的病人抱怨。
半個小時過後,醫生還沒來,袁約亮又急了,幾次到診室外張望。五十五分鍾,門被推開。我的上帝!總算來了,袁約亮急忙起身。一位中年護士走進,為碩碩數脈、量血壓、測體溫,同時詢問病情做些記錄。
“請稍候,醫生很快會來。”護士和藹地說。
還要等,袁約亮簡直要抓狂。又是近一個小時,醫生才來,看病過程隻有五分鍾。
“你們稍等,護士馬上會把病曆打印好,給你們送來。”醫生開好處方後離去。
袁約亮無語。這回隻等了十幾分鍾,護士給他送來病曆,滿滿四張紙。他快速閱讀,這都什麽亂七八糟,八杆子打不著、百年不遇的情況都寫全了,真正要緊的注意事項淹沒在茫茫字海中,難以尋覓。
袁約亮想起在北京實習時,隨骨科醫生上門診。病人太多,一個醫生一天要看近百號病人。一次醫生在病曆上隻寫了三個字“腰疼,R(拉丁語,表示處理意見):練,然後是鬼畫符的簽字。醫生說他的腰疼主要治療就是做背飛練習。
這四頁病曆大概90%以上是準備給律師和法庭看的。美國醫療事故律師用大量廣告誘惑病人或家屬投訴,免費服務,勝訴才收錢。法院判決賠償常常是天文數字,醫生不得不買高額保險,醫院不得不投入大量財力、人力、物力預防和處理事故,所有的開銷都轉嫁到醫療費裏。
醫院不賣藥,要去雜貨店的醫藥專櫃,醫院門外不遠就有一個雜貨店。他們來到藥櫃,裏麵八個穿白大褂的藥劑師忙忙碌碌、來回穿梭,計算機的鍵盤敲得啪啪作響。排隊買藥的人不過七八個,可每前進一步都需五六分鍾。袁約亮又想起國內醫院實習,晚上急診藥房就一個人,既要劃價又要分藥取藥,排隊的人一兩分鍾就能往前挪動一位,效率那叫一個高。
兒子喊肚子餓,又不願吃帶的零食。袁約亮估計需半個多小時,決定先帶兒子回家。他們上了二樓,聽到從沈建發的房間傳來兩個女人咯咯的笑聲,半開的門探出一個小腦袋。
“碩碩哥回來了,碩碩哥跟我玩。”鳳兒跑出屋,奔向碩碩。茶妹的大女兒盼盼已上幼兒園,鳳兒聽媽媽說碩碩來了,一個上午都在盼他回家。
“鳳兒。”碩碩耷拉的腦袋挺了起來,牽住鳳兒的小手。
“碩碩喉嚨痛,別叫哥哥說話。”邱萍聞聲也出來了,後麵跟著茶妹,手裏抱著一歲多的小女兒南南。
“我們光玩,不說話。”鳳兒嬌滴滴地說。
茶妹問:“怎麽去了這麽久?”
“一言難盡,美國這急診真是要了命。”袁約亮答道,轉對兒子說:“你和風兒去玩,我這就煮點麵,一會兒還得去取藥。”
邱萍趕緊說:“你先去取藥,我們也沒吃飯,下點麵條我們一塊吃。”
“真不好意思,老是吃你做的飯。”
“還跟我見外,你幫我那麽多忙。”
茶妹問:“買什麽藥?”
“抗生素,阿莫西林,還有喉片。”
“阿莫西林我們家就有,喉片可能也有。不用去買藥,走,到我家去,宏明正好在家。”
袁約亮隨茶妹下樓,李宏明打開藥櫃,裏麵按用途分類:抗菌素、感冒、止疼、外用……
袁約亮驚歎:“哇,你可以做藥劑師啊。”
李宏明說:“都是茶妹開的,她的白卡看病方便,自己基本不用付錢,她和孩子有點頭疼腦熱就去PCP那兒開藥。”
美國有醫療保險的人都有一個固定的保健醫生,英文叫PCP(primary care physician),通常是內科或家庭醫生。每年體檢和常見病都由保健醫生負責,如需看專科醫生,保險公司可能要求有保健醫生的許可和推薦,一些高檔的醫療保險允許病人直接看專科醫生。
白卡是美國給窮人的福利,其實際價值可能遠遠超過全職低收入工人的薪水,也是政府幾項最大的開銷之一,甚至超過國防軍費。單位雇員買的保險有不同的檔次,每次看病自己可能要付幾十、幾百、甚者上千美元,多數雇員有些小毛病自己扛著,不願花錢看醫生。而無收入或收入很低的人持白卡看病,自己不需付錢或隻付很少量的錢。
“張醫師特好說話,我一直在他那兒看病,明哥哥還給他家做過裝修。” 茶妹說著嬌嗔地依偎在李宏明的懷裏。
李宏明趕緊推開茶妹,從抗菌素那格裏取出一瓶藥:“這瓶是阿莫西林,給你。”
“不用這麽多,幾片就行,小孩子病好得快。”袁約亮打開瓶蓋,心想早知道上午就不去急診遭那份洋罪。
“拿去吧,我們還有一瓶,你瞧。”李宏明拿出另一個同樣的小瓶,“感冒藥裏可能有含片,你自己來找,你學醫的,更懂。”
“不用,不用,含片隻是對症,服點抗生素就行。”
乘他們倆說話,茶妹從壁櫃裏拿出一件非常高級的白色公主裙:“我去給鳳兒穿上照張相。”
在床上玩耍的小女兒南南伸出雙手:“媽媽,要。”
茶妹把公主裙套在南南身上,隻露出個小腦袋。
袁約亮讚美:“好漂亮。”
茶妹說:“正趕上美西關店大甩賣,隻花了二百美元。”
二百美元!袁約亮暗歎,他來美國後買的衣服從未超過四十美元。
李宏明說:“是不是又要去給邱萍吹牛你去了人民大會堂?”
茶妹咯咯地笑:“可不是嘛,那天……”
李宏明打斷她:“一會兒再講你的故事吧,讓約亮先去給碩碩喂藥。”
“剛才上樓時聽到你們倆笑,是不是這事。待會兒一定給我講。”
袁約亮走後李宏明責備茶妹:“以後在外人麵前別那麽親熱。”
“約亮又不是外人,就你膽小。你去問邱萍,我們清潔班露西的姐姐,都生了五個孩子,就是不結婚。兩口子吃住在一塊,孩子都叫爸爸,怕誰呀?”
“我們是華人,弱勢人群,小心為妙。”
“美國吃福利的單親媽媽有好幾百萬,有幾個不知自己男人是誰的?”
按規定單親家庭申請福利需要提供孩子親生父母的經濟狀況,但實際上很少認真執行。幾千萬福利群體是民主黨依賴的票源,工作人員擔心政治不正確引來麻煩,馬虎一些反而沒事,反正花的是納稅人的錢。
“單親媽媽,”李宏明笑,“哪天真讓你單親試試。”
“你敢。”茶妹撒嬌地撲進李宏明懷裏。
李宏明在茶妹的嘴上親了一下,哄到:“我現在條件還不行,等年底我拿到建築執照後就和我哥分開,自己開個小公司。將來我們有錢了,你若是不想要福利……”
“幹嘛不要,不要白不要。隻怕委屈了你,不讓孩子叫爸爸。”茶妹的眼眶閃著淚花。
“我天天和孩子們在一起,還有比我們更親的嗎?”
茶妹幾次勸李宏明讓孩子叫他爸爸,李宏明堅決不同意,隻讓叫舅舅。這幾年嚐到甜頭,他不願節外生枝,喪失這麽多,這麽肥的福利。政府的福利麵麵俱到,項目繁多,從胎兒管到送終。比方說住房,有幾種選擇,可以直接住政府蓋的福利房,配空調車位,比多數中等收入家庭的住房條件好。也可以租房,政府支付80%。 李宏明哥哥故意將房租多報些價,這樣他們其實一文不付。盼盼今年上幼兒園,所有費用全免,將來可能一直免到念完大學,而且越免越多。政府福利還提供免費通訊,茶妹早就用上了手機,而袁約亮和邱萍夫婦至今也沒舍得買手機。
袁約亮父子和邱萍母女還在吃麵條時,李宏明抱著南南,茶妹拿著公主裙來到二樓。袁約亮讓茶妹講公主裙的故事。
今年六一他們一家四口回國探親時正好來到北京天安門。人民大會堂內舉行慶祝大會和文藝表演,距大會堂好幾百米處武警設立了警戒線,隻有持票參加會議的人才許通過。
茶妹手牽穿公主裙的盼盼,李宏明抱著南南來到警戒線,好奇地觀望。一群穿著節日服裝的大人小孩從他們身邊經過,進入警戒線,一個武警見盼盼穿公主裙,以為茶妹母女也是一夥的,催她們快點進去。李宏明抱著小女兒趕緊跟上,被武警攔住:“票呢?”
茶妹和盼盼走到大會堂門口,不料這裏還要驗票進入,她靈機一動走在一群人前麵,直接往裏闖。驗票人問她們票,茶妹把頭往後一轉,示意在後麵人的手裏。母女順利過關。第一次來北京就進了人民大會堂,母女倆歡天喜地。大會堂裏正在開會,她們到處轉悠、拍照。雲南庁裏她們看到一群穿鮮豔民族服裝的小朋友,正預備參加會後的表演,盼盼和他們一起照了好幾張相片。
袁約亮好羨慕,自己在北京八年還沒有進過人民大會堂。他誇讚茶妹聰明,又問道:“你外公外婆還好吧?”
“好,他們身體好得很,看到我們別提有多高興。將來我要把他們接到美國養老送終。”
袁約亮好愧疚,出國八年隻回去過一次。前年考試前幾天,父親心肌梗塞去世,他沒能回國奔喪。
夜靜,兒子在床上安睡,袁約亮坐在電腦前查詢工作,但思緒很難集中。他想起父母,想起故鄉的親人。父母撫養七個孩子很不容易,母親管家,父親除了零花錢全部上交。母親對父親存的零花錢總是虎視眈眈,時不時使喚他去買點這買點那。父親也不計較,但是做會計的他一根針一根線都記下賬,十五號發工資時一一扣除。母親又生一計,要和父親玩撲克賭錢,父親來者不拒。袁約亮上研究生時,退休後的父母來北京遊玩。袁約亮好不容易請出一天假,計劃帶父母去長城,走進他們的客房,老兩口正撲克激戰,賭紅了眼,不肯出門。
父親對母親斤斤計較,對小兒子卻很慷慨,袁約亮很小時就為父親跑腿買零食,然後自己分得一半。因為排行老末,學習又好,袁約亮受到全家人的寵愛。要是家人知道自己離婚,找不到工作該多麽難受,多沒麵子。
天天這麽待在家裏人都要瘋了,袁約亮決定找些事做。去餐館打工,太丟人,在波士頓呆了八年,遲早要遇到熟人。他在網上不停搜索醫學研究以外的工作:打字、送報、醫院翻譯……有些工作雖然簡單,卻要求經驗甚至培訓證書。最後隻找到淩晨送報紙的活,報紙放進朔料袋,投入客戶家的郵箱或扔在門前。雖然隱蔽,但工錢太低,而且每周實際收入不變,失業金需扣除相當收入的部分。好處是失業金總數不變,如二十六周後還沒有找到工作可以繼續領取這些被扣除的部分。
考試後第六周收到結果,袁約亮低落的情緒振奮了些,成績在過線的人中屬於中上,不像第一部分屬於中下。兩門考試平均中不溜,做個內科或家庭醫生應該沒有問題。他立刻注冊賬號,著手搜索各地醫院住院醫師申請要求。這一查不得了,幾年的希望破滅,緊繃的琴弦斷裂,所有努力白費。幾乎所有醫院要求外國醫學生畢業不超過五年或十年,同時要求在美國臨床見習經驗。申請的資格都沒有,極少的醫院沒有這些要求,但可以想象,類似他這種情況的人都會湧向這些醫院,他們可以像撥弄西瓜一樣挑來挑去。方老師申請住院醫師時很少有這些要求,但隨著互聯網的普及,世界各地考生大大增加,醫院開始增設各種限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