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袁約亮碩士畢業出國,萬裏追尋美國夢,先後在好幾家科研機構和公司工作,二十二載辛苦打拚,夢圓夢缺,起起落落。小說講述第一代華人技術移民在美國的經曆,常遇到的法律、職業和生活問題以及美國政治生態對工薪階層的影響。美利堅是個法製的國度,法律維護了社會穩定和公民權利。然而法律也被利益集團和政客操控以確保巨富逃避絕大部分應交所得稅,同時社會福利開銷持續狂增,漏洞和浪費驚人,結果是工薪階層的利益不斷受到侵害。今日美國夢已非昔日夢。
美國使館簽證處大廳,來回彎曲的隊伍像條巨大的蟒蛇緩緩蠕動。袁約亮彎曲的手臂把黑色皮革文件包緊緊夾在腋下。時不時他需要更換左右臂,而且隨著接近蛇頭,更換的頻率增加。文件包很沉,因為裏麵裝著他的希望和未來,裝著他的美國夢。
六年前袁約亮開始設計自己的夢想之路,那年海灣戰爭爆發,也是他在北京念醫學院的第三年。美國像世界拳王欺負一個小孩,輕而易舉地把薩達姆收拾了一頓,展現其無比的實力和先進的技術。袁約亮參加新東方的托福和GRE班,但不敢像補習班裏許多理工科大學生,一門心思放在出國考試。醫學院的學習內容太多,需要死記硬背,很難靠聰明取巧不花很多時間而混得文憑。他采用持久戰,先考上基礎醫學研究生,三年後獲得碩士學位,與此同時考完托福、GRE,聯係出國。除了博士學位他還聯係博士後研究,美國人認為醫學院畢業就是博士,如果有科研經曆,可直接做博士後。
今天是袁約亮一個月內第二次來辦簽證,上次被拒的原因是學校隻提供半額助學金。不過運氣不錯,很快又收到邀請,位於波士頓的塔夫大學醫學院布朗實驗室為他提供年薪2.3萬美元的博士後研究機會。袁約亮當即抖動心裏的算盤珠,一美元換八點三,二八一六,三八二四,大約合十九萬人民幣,自己一年的研究生津貼還不到這個數目的百分之一!
袁約亮審視四周,排在他前麵的像個陝北老農,瘦高個子,核桃皮似的皺臉,肚子右側別了個鼓鼓的腰包,筆挺的西裝和領帶反而顯得不協調。 不遠處,一位父親將一張全家福照片讓身邊十來歲的女兒拿著,在她耳邊小聲叮囑。一位母親對幼小的兒子說:“一會兒我捏一下你的耳朵你就哭,一邊說想爸爸、我要見爸爸。”大家顯然都打聽到美國人喜歡秀親情,準備打悲情牌。
輪到前麵的老農,中國話說得不錯的簽證官沒費多大功夫就拒簽了,說他沒有足夠的經濟擔保。老農急了,從腰包裏取出厚厚的兩疊大額人民幣放到窗前:“咱有的是錢,你要耗罵七就耗罵七。”
袁約亮忍俊不禁,沒有想到老農還會吐英語單詞。他去過北京秀水街,聽到小攤主與慕名前來貪便宜的老外討價還價時大聲吆喝“別走啊,你說耗罵七”。
簽證官說:“中國錢不行,我們要美元,美國的錢。”
老農苦苦請求未成不由怒火中燒:“球嘞,你張狂啥?美國有什麽好,到處都是婊子、鴉片、殺人犯,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睡大街。要不是想見我兒子,才不稀罕去你那狗日的地方。”憤怒的老農護照也不要了,甩向窗內的簽證官,將兩疊鈔票塞入腰包,轉身就走。
隊伍裏發出陣陣笑聲,有人輕輕鼓掌。
“回來,老頭,你回來!” 氣急敗壞的簽證官打開護照,蓋上了準簽大印。“誰說美國不好,我讓你親眼去看看。”
也許剛才老農這一鬧,心情不爽,簽證官又以錢不夠的理由拒絕袁約亮。他爭辯道:“請您看看邀請函,教授說足夠一個人的開銷。”
“波士頓是高消費區,生活很貴。”
“我是醫生,醫學博士,有積蓄。” 袁約亮急忙從文件包裏拿出醫學院畢業證遞進窗口。醫生是美國最受尊敬的職業,外國醫學院畢業生也認為有同等學曆。
“你是醫生?” 簽證官的口氣變得和藹,簡單核實眼前的材料就準簽了。
袁約亮從存車處取了自行車推到街上,用雜技般的動作飛跨上車,周圍的行人嚇得急躲。雙腳飛快轉動,身體像朵雲,他還覺不過癮,放開喉嚨唱起電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我愛你中國”,但把詞改了。
我愛你美利堅
我愛你美利堅,
我愛你春天蓬勃的秧苗......
與不久前熱播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不同,袁約亮覺得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順利,實驗室的華人宋博輝幫他租好了住房並到機場接他。宋博輝是植物學博士,做了十年博士後,去年轉到肖恩實驗室,改做醫學研究。植物學研究機會少,待遇也差,這幾年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簡稱NIH)的經費明顯增加,急需研究人員,他抓住機會跳槽。
出了機場一路所見,房子矮舊,人影稀少,更難見建築工地,與國內相比少了喧鬧,也少了些生機。
袁約亮問:“這路麵怎麽破破爛爛、坑坑窪窪?”
“每年冬天鏟雪車破壞比較厲害,政府又沒錢修。”
“美國政府還沒錢。”
宋博輝笑道:“美國政府是世界上最窮的政府,欠債最多。”
小車駛進袁約亮要居住的莫鎮,街道兩邊全是一棟棟形狀各異的小樓房,行人道上鮮有路人,綠樹花草隨處可見,袁約亮感受到期待已久的異國風情。據宋博輝介紹鎮裏有很多說西班牙語的拉美裔居民,不算好學區,但安全還行,房價也相對低廉。以後去上班走五分鍾到地鐵站,乘橙線地鐵約四十分鍾達塔夫醫療中心,他們的實驗室就在附近。
宋博輝說:“房東是福建人,他給了你一個舊床墊。其他的家具到街上去撿或家庭舊貨攤上買,將來買房了再添新家具,我們都這麽過來的。”
“還能撿到家具?”
“經常有,有的還挺新的。每周鎮上收一次垃圾,那天早上扔的家具最多,放在自家門前的人行道上。”
袁約亮的住所是一個兩層樓房,他住二層。室友李宏明特意在家等候袁約亮,他是房東的弟弟,個子較矮,但看上去精幹帥氣。宋博輝走後,李宏明幫袁約亮稍加安頓,然後向他介紹情況:“二層住了三個人,另一個叫韓崐,在東北大學讀法律專業。”
袁約亮注意到臥室雖小,中廳卻非常大,沒有單獨的廚房,煤氣灶、冰箱和碗櫃就在大廳的一角。他隨李宏明拐進最後麵的死角處,好奇地問:“有兩台洗衣機?”
“左邊那台是烘幹機,美國一般不晾衣服,尤其不晾在室外,不雅觀。”
袁約亮覺得新鮮,國內習慣在陽台或外麵晾曬衣被,從沒有想過是否有礙觀瞻。
李宏明打開窗戶,外麵有一簡易鐵梯直達地麵。
“這梯子幹嘛用,逃跑?”
李宏明笑道:“你說對了,州裏規定每個住戶都有前後兩個通道,一旦火災時便於逃離。這房子太老,蓋的時候還沒有這項法律,梯子是後加的。”
袁約亮問:“附近有商店嗎?”
“有個很大的超市,走路不到十分鍾。 我很少去超市,東西太貴。”
“那你去哪兒買東西?”
“波士頓有個周末露天市場,叫‘Haymarket’。”
“Haymarket,中文不就是‘黑市’嗎?”
“你英語真棒,”李宏明笑,“不過這可不是中英混合詞。Hay 是H、A、Y。合法市場,雖然環境不太好,但便宜。我每周去那裏買好一周的蔬菜水果,有時也去中國城。”
袁約亮說:“我的實驗室就在中國城附近。不過今天得去超市買些日用品。”
“一會兒我帶你去。”
“今天夠麻煩你了,給我指下路就行,別耽誤你的工作。”
李宏明自嘲:“我是黑戶口,沒有正式工作。”
“黑戶口,怎麽會呢?”袁約亮吃驚,以前聽說過福建人偷渡美國打工賺錢,可李宏明像個讀書人,普通話也說得不錯,。
“我的簽證早已過期,隻能黑下來。”
“黑下來! 這行嗎?”
“有什麽不行,美國非法移民近千萬,管得過來嗎?隻要不犯罪,一般沒事,尤其是藍州。”
袁約亮不明白:“什麽是‘藍州’?”
“美國藍州是指總統選舉中通常支持民主黨的州,紅州支持共和黨,還有不少搖擺州,有時支持民主黨,有時支持共和黨。”
袁約亮問:“今後怎麽辦?工作怎麽辦?就這麽一直黑下去?”
“哎,混一天算一天,現在和我哥一起搞裝修,將來爭取找個美國公民結婚。”
“你一表人才,定能找到如意姑娘。”
“哪顧得上如意不如意,隻要願嫁,真的假的、老的少的、醜的美的都行。”
1982年,偷渡國外賺錢的風刮到李宏明家鄉,幾個月後第一批勇敢的人們往家裏匯回美元,還債蓋樓,揚眉吐氣。幾年後大哥在蛇頭的鼓動下四處借錢,冒險偷渡。他們用假護照轉輾到達墨西哥,再從邊界潛入美國。1993年至1994年初,因為政治上的原因,八萬多中國人獲得綠卡,他哥哥是受益者。
來美國前李宏明在福州大學念機械工程,他是家裏唯一會讀書的孩子。大哥讓他中斷學業,擔保他申請一個野雞大學,隻注冊了一個學期的課,考了駕照,然後非法留在美國。他雖一百個不願意,但大哥是家裏的頂梁柱、財神爺,自己上大學的所有費用都是大哥給的。再說大哥為了全家,曆經艱險和辛勞,自己也該為家裏盡一份力。與大哥當年冒著巨大的風險偷渡美國相比,自己的道路不知有多輕鬆。李宏明隻好將苦水咽進肚子,努力適應非法移民的生活。
袁約亮很是同情:“你們真不容易,今後如果需要我做點什麽,不用客氣。”
李宏明忙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袁約亮:“以後你認識的中國人中需要裝修的請給我們介紹。”
接著李宏明帶袁約亮轉到地下室:“其實我們還有個室友,叫沈建發,就住那兒。”
袁約亮順著他指的方向,見一個隔出的小間: “這兒能住人嗎?黑乎乎的。”
“沒辦法,省錢。他沒日沒夜地打工,也就是晚上來睡睡,隔一兩天會到二樓衝個澡,其他時間幾乎見不到他。”
“幹嘛這麽拚命?”
“他也是福建偷渡過來的,不過比我哥更險,在海上漂了一個多月,命都差點丟了。”
第二天上午袁約亮去報到,宋博輝先帶他見了老板。第一印象很好,肖恩•布朗博士隻有四十多歲,瘦高個,典型白人學者派頭,說話不緊不慢,總帶微笑。他讓宋博輝幫袁約亮盡快熟悉實驗室,設好電子郵箱後給他發個電郵。
有自己獨立實驗室的老板至少是副教授,而且有足夠穩定的科研經費。實驗室前端靠牆的台麵並列放了三台計算機,之間由兩台顯微鏡相隔。室內主要部分是兩列雙麵實驗台,正中由高高的試劑架隔開,可以同時進行至少四組實驗。這個實驗室歸肖恩專用,另外還有不少各組共享的地方,比如儲存、冷凍、貴重儀器、細胞培養等。
肖恩手下有十多個人,身份很雜。一個小老板是兼職做研究的臨床醫生,有些經費但沒有獨立的實驗室。三個博士後,除了兩個中國人還有一個白人麥克。另外有博士生、技術員、醫學生及短期訪問學者。
袁約亮去人事部門辦理各項手續,帶了一摞材料回到實驗室,隨即在計算機上設置內部電子郵箱。這時老板走進實驗室,袁約亮急忙起身打招呼:“布朗教授。”老板微微點個頭,並不理睬他,而是走到他相鄰而坐的麥克身邊說話,實驗室裏其他人該幹嘛幹嘛。麥克眼神離開計算機屏幕,轉椅旋動九十度與站立的肖恩談話,坦然自若,仿佛他是老板。袁約亮有點拘謹,不知該不該立刻坐下幹自己的事,看到實驗室其他人對老板無拘無束的反應,便坐回自己的椅子。後來他發現大家都直呼老板名字肖恩,也就隨大流,老板似乎壓根不在意你怎麽稱呼。
袁約亮知道美國人不太拘泥,但沒想到如此隨意,心裏湧起對老板的崇敬和一股溫馨的感覺。他好奇美國人是否總是隨隨便便,大大咧咧,或者太個人主義,自我中心。但後來觀察的結果正好相反,多數人舉止文明,尤其是交談和飲食習慣,非常顧及旁人,注意不引起他人感官或心理的不適。
次日一大早袁約亮就來到實驗室,不料有人先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坐在計算機前,昨天沒見過。姑娘轉過臉熱情招呼:“你是新來的博士後吧?”
“是,是。”袁約亮急步向前,右手心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了一下後伸出,女孩卻已經轉向計算機,背對著他。袁約亮尷尬收回手,坐到相鄰的計算機前,繼續自我介紹:“我叫袁約亮,從北京來。”
“我叫方靖,家在杭州,是肖恩的博士生。”
“方靖,這名字好聽。”袁約亮脫口說道,覺得不妥,右手在大腿上重重捏了一下。
“以後你就叫我‘靖’吧。”女孩嫵媚地一笑,再次埋頭計算機屏幕。
袁約亮臉紅,太陽穴突突跳。他用眼角餘光偷看方靖,然後輕輕起身走出實驗室,加快步伐,跑,奔向洗手間!
大鏡子前,袁約亮喘著粗氣,小說《青春之歌》中的情節浮現眼前,他知道當林道靜被稱作“靜”時意味著什麽。也許很多人有這樣的體驗,有的鏡子讓你失望,有的卻很友好,洗手間的這麵鏡子顯然屬於後一類。瞧那對濃眉,添了不少俊色和男性的粗獷,掩飾了自己的書生氣息。
很快他發現實驗室每一個人都稱女孩為“靖”,不免有些失落。
打開電子郵箱袁約亮立刻感到了壓力,三封電郵來自老板,全是有關將要做的研究,需要查閱的文獻。這天他一直忙到晚上十二點,給老板發完電郵後收拾準備去趕最後一班車。他把圖書館借的雜誌和一堆打印的文獻放入背包,伸手關閉自己的郵箱,屏幕閃了一下顯示來自老板的新郵件。袁約亮猶疑片刻,還是打開郵箱,又是幾條指示,並且很緊迫。半夜給老板的電郵不到五分鍾就回複,肖恩真是工作狂!袁約亮誤了車,在實驗室熬了通宵,還好明天是周末,不過很快自己的實驗開始,大概不會有周末了。
沒幾天袁約亮發現一個現象,實驗室的人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抱怨老板肖恩,說他催命、摳門、武斷。
那天肖恩與麥克和袁約亮兩人一起分析計算機裏的實驗數據,指責麥克沒有按他的思路去做。肖恩走後麥克問袁約亮:“你知道什麽叫做相對無理,對嗎?”
“什麽意思?”袁約亮猜想麥克要發牢騷。他喜歡與麥克交談,練習口語,也請教科研有關的問題。麥克對袁約亮有些敬佩,在他看來,袁約亮醫學院畢業不當醫生賺大錢,全心從事醫學研究是種崇高的獻身精神。
麥克說:“比如多數人認為張三比李四強,老板卻提拔李四。”
“這種現象很常見。”
“那絕對無理就更好理解。”麥克手指牆上掛著的白板,“你說這塊白板是黑色的,就是絕對無理。”
“不錯,中國有句成語叫做‘顛倒黑白’。”
“還有一種情況,比絕對無理更糟,更無理。”
“這不可能。”袁約亮笑,心裏期待麥克的謬論,看他怎樣損老板。
“比如老板硬說這塊白板是黑的,第二天又問你是什麽顏色,你隻好說是黑的。可老板又指責你錯了,應該是紅色的。”
“這麽說來,的確比絕對無理更無理。”
麥克打開幾條肖恩給他的電郵:“媽的,我的試驗完全按他的要求做,電郵裏寫得清清楚楚他也否認。肖恩左一個主意,右一個主意,自相矛盾,隻要試驗結果不好全是你的錯。”
袁約亮突然特別羨慕老板肖恩。美國人天天罵獨裁,可是獨裁國家隻有一個獨裁,老百姓怕是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在實驗室卻天天感受到獨裁。袁約亮有了明確的目標,發狠工作,多出成果,多出文章,將來申請課題經費,做一個自己擁有實驗室,說一不二的獨裁者。
研究research的英文原意是反複探究,但老板不喜歡重複,怕花錢。實驗準備充分,步步核對,不出錯就可能避免重複,老板也不願意,出活太慢。於是袁約亮成了肖恩的寵兒,因為他極少重複,因為他出活多,因為他沒日沒夜,沒有周末。麥克下午有時走得晚些,但周末絕對不來實驗室。宋博輝也很賣力,但他家有妻兒,又不懂醫學,很多原理吃不透。
博士後、博士生一半時間為自己幹活,也就是說出了文章自己排名第一,另一半時間為老板幹,協助別人的課題。其他的人全是為老板幹活。為老板幹活時大家隻出七成力,30%的時間做私活。肖恩早就覺察到這種現象,但又沒轍,一天隻是短暫來實驗室一兩次,也記不清具體誰該幹什麽。他最主要的精力是寫標書,搞經費,為此他要閱讀大量文獻,設計課題,歸納分析研究結果,另外還有教學、學術交流。
後來肖恩有了妙招,要實驗室所有人每天回家前給他發個電郵,匯報今天具體幹了些什麽,這一來你沒法偷懶了吧。人性其實都差不多,和中國一樣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誰也不願犧牲30%的私活時間。結果是六成時間為老板幹活,一成時間寫電郵,吹噓自己今天幹了很多活,老板夥計皆大歡喜。
一天肖恩和袁約亮一起在實驗室計算機旁分析研究結果,袁約亮做的兩組實驗結果不錯,博士生帶醫學生做的同樣一組實驗結果不好。
袁約亮說:“要不我和他們一起分析一下原因,然後重複一次。”
肖恩斷然否定:“不用,學生的數據不可靠,隻用你這兩組數據。”
美國念碩士不需寫論文,中國卻要求論文答辯,盡管導師沒多少錢。為了拿學位,弄虛作假現象很普遍,袁約亮在北京讀碩士時研究生裏最流行的一句話是“隻要去偽存真,就不怕沒有好結果。”
出國前袁約亮對美國學術界的嚴謹和誠實深信不疑,老板的話讓他感到意外,難道肖恩會在寄給雜誌的論文和NIH標書裏如實說明學生的數據不好沒有采用?再說了,如果學生的數據好,肖恩肯定會要,樣本越多可信性越強。此後類似的情況時有出現,比如一組數據中有一個很離譜,肖恩會詳細詢問分析,循循善誘直到找出理由將這個數據踢掉。有點像裁判員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不過肖恩知識淵博,能說會道,“度”把握得很好,通常隻是為了錦上添花或避免重複實驗,並不改變實驗結果總的趨勢。
隨著中國經濟快速發展,新聞裏有關中國的新聞和評論逐漸增多。
一天麥克問袁約亮:“聽說中國隻讓生一個孩子?”
“是的。”
“這麽說你沒有兄弟姐妹?”
“我有五個姐姐一個哥哥。”
“啊!”麥克張大嘴巴,“政府還能允許你出生?”
袁約亮笑道:“正好相反,我是被政府強迫出生的。”
袁約亮給麥克講述自己出生的故事。他父母都在地區農業局工作,母親生了六個孩子後不想再要,不料過了好幾年又懷孕,遂找領導批準墮胎。領導勸道:“毛主席都說‘人多議論多,熱情高,幹勁大’,將來我們和美帝打仗,把他們拚光了,咱還剩好幾個億呢。”
麥克聽罷哈哈大笑:“人多就能打勝仗,中國早把世界征服了。”
“那時我們搞革命,準備和美國打仗,所以人越多也好。現在不同了,中國要和美國友好,做生意,中國的土地糧食有限,人太多經濟發展受限製。”
“嗯。”麥克略有所思。
實驗室有個收音機,常常一直開著沒人管。這時收音機正在播新聞,克林頓總統接見達賴喇嘛。袁約亮嘟囔道:“克林頓又接見他,都幾次了?”
克林頓是會見達賴喇嘛次數最多的美國總統。
麥克說:“美國總統當然應該捍衛自由和民主。”
袁約亮不屑:“照你的意思達賴統治時期西藏是自由民主製度?”
“難道不是嗎?”
“佛教沒有單一的上帝,但有類似上帝的神。你知道嗎達賴就是這種神的轉世。由至高無上的上帝擔任政府首腦,這樣的製度可能是民主自由社會嗎?你願意美國有個上帝總統還是民選總統呢?”
“我……可是……”麥克張口結舌,“不管怎麽說,在共產黨的統治下,西藏人民不能像我們一樣自由選舉。”
很多西方民眾和媒體把自由選舉作為衡量社會製度好壞的唯一標準。
袁約亮說:“中美兩國政治製度的不同人人皆知,中國共產黨主要依靠武力獲得政權,包括西藏,共產黨政府隻會用他們認為合理的方式而非美國的方式治理西藏。事實上,相對占人口90%以上的漢族,中國少數民族長期享有很多優待和照顧。”
不久後麥克離開實驗室,他的博士生導師在新澤西州創立一小型生物製藥公司,邀請他加盟。肖恩為省錢不急於招新博士後,因為袁約亮幾乎一人幹了兩人的活,來美兩年多就發表了一篇文章,最近又有一篇論文投稿。
周日下午袁約亮來實驗室,發現門開著,誰會周日來實驗室?他周六來實驗室有時碰到宋博輝或博士生,但周日從來隻有他一人。走進一看,靠後門的實驗台上放著一籠小鼠,旁邊還有些器械和試劑。
袁約亮照例先到計算機上查閱電郵,中間那台計算機有人在用,於是選其左邊那台,剛坐下就聽到身後方靖喊他的名字。她雙手抱著一個白色泡沫保溫盒,裏麵裝滿冰塊。
“你怎麽周日來做實驗?”袁約亮問,不過他知道肖恩逼得緊,方靖最近一組實驗沒做好,肖恩非常生氣。女孩缺乏科研經驗和靈感,實驗老是失敗或設計有問題,前功盡棄。她是麥克的女友,以前還有麥克幫忙,現在就更難了。
方靖把冰盒放在實驗台,走到中間那台計算機前的轉椅坐下,長歎一口氣:“我畢不了業了。”
“不至於吧,實驗做好做壞是常事,要不咋叫research。”
“肖恩找我談話,他要開掉我,除非我承擔部分損失。”
“這太不合理,”袁約亮覺得不可思議,“哪有讓學生自己出錢做實驗的。”
“肖恩這混蛋,做壞了實驗比他死了爹還心疼。可我有什麽辦法,”方靖聲音有些哽,“不答應他我這四年博士就白念了。”
方靖說肖恩要她自己每學期付五千美元實驗費直至完成博士論文要求的實驗。方靖父母極力勸女兒忍了,他們會湊好錢,努把力把博士文憑弄到手。袁約亮知道方靖吐苦水也是指望得到他的同情和幫助,她很欽佩袁約亮的能力和取得的成績。
袁約亮打算幫方靖一把,同時覺得老板有悖常理,學校難道不管嗎?但又一想,如果沒人去告、去鬧,肯定就不會管。周一上午袁約亮去找肖恩,說他會監督把關,幫方靖完成實驗。他說中國經濟尚不發達,收入很低,希望肖恩重新考慮方靖的經濟責任。
肖恩惱羞成怒,但馬上壓抑住。這個博士後翅膀已硬,找個比現在更好的位置輕而易舉,目前實驗室不能沒有他。肖恩給自己下台階:“我也是為了她好。靖要是沒有壓力肯定完成不了學業,這些錢將來都會退回給她的。既然你肯幫助,我想這事就解決了。”
袁約亮心想,肖恩這鐵公雞,吃進去還會吐出來,鬼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