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了兩個學生
九一年初我被評上副研究員不久,所裏就通知我:已經把我作為碩士生導師報上去並已被批準。換句話說,我已經具有招收碩士生的資格了。但我似乎還沒有做好當老師的思想準備,對此事完全漠不關心。九二年研究生考試後,湖北醫學院的幾個本科生找到我,說他們都想考我的研究生,但外語分數不夠,問我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我對這些事完全沒有概念,好奇地問他們:“我能想什麽辦法?你們都是外語分數不夠嗎?”他們說是的。我還傻乎乎地到管招生的小謝那裏去問該怎麽辦。小謝擺擺手,笑著告訴我:“嘿嘿,人家連分數線都沒有過,你能幫什麽忙?如果過了線,他排名不在前麵,名額不夠,你倒是可以不錄取最高分的。你叫他們明年再來考吧。”
九三年研究生考試又要開始了。報名期間,有個女同誌帶著她大學畢業的女兒來找我:“我女兒是華中師範大學的,成績很好,所以獲得了保送資格。她想讀你的研究生,你看行嗎?”我看看那個女孩子,問了幾句,覺得還行,就對她說:“這樣吧,你去參加考試,隻要過了錄取線,即便不是第一名,我也優先錄取你,行嗎?”她媽媽擔心地說:“我有些不放心,怕她考不好怎麽辦?保送的不能免試嗎?”我搖搖頭說:“不行,怎麽能不考試呢?一定要考試的。如果是真優秀,怎麽也可以過錄取線吧?頂多是發揮不好,排名在後麵而已。那我會考慮的。”看到他們猶豫不決,我對她們說:“你們回去考慮幾天,考慮好了再告訴我。不過,我建議下次來時叫你女兒自己一個人來,她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大人陪著一起來了。”我看著他們母女的背影,不由得歎息道:“都二十幾歲了,做什麽事都還是要媽媽帶著,生活能力太差了啊!”
人事處的小謝又找到我:“江育林,你出一份專業課的考試卷子吧。要出兩份,分別為A卷和B卷,並附上標準答案,到時候用哪一份臨時決定。”我花了幾天時間整理出了兩份考卷,但在寫標準答案時把我難住了。像那些填空題、選擇題、判斷題的答案當然很好寫,但問答題的答案卻不容易。如有的人簡單幾句話就寫完了,沒有錯,像背書一樣。而另外一個人雖然答錯了,但顯示出很不錯的思路和分析能力。你覺得該給誰的分數高些呢?按我的想法,問答題至少要占六十分以上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水平。但現在的考試巴不得機器都能打分,所以學生也變得像機器一樣。
到秋天,考試結果公布出來了。小謝告訴我:有個女孩被錄取了,過幾天就會來報到。我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我要當老師了?我該講些什麽?能講好嗎?可不要誤人子弟呀!!!
十月底,實驗室來了一個個子高高的女孩。她很大方地對我說:“江老師好,我是你的研究生,叫李彥……”我驚訝地站起來:“你就是這次考來的碩士生?李彥?我們這裏也有一個李燕啊,這怎麽分得清楚?”李彥笑嘻嘻地說:“不要緊,yan不是可以發四個聲調嗎?喊她時用四聲,喊我時用三聲好了。”嘿嘿,看來她來之前對這裏的情況已經非常了解。我看到下月初就要開全國魚病會了,就對她說:“這樣吧,你準備一下,到開魚病會時一起去聽聽,了解一下中國魚病研究的背景吧。”
要準備研究生論文的題目了。學生們都希望有個目標明確的題目,像類似《XX魚類IgG的提純和標記》、《XX核酸片段的測定與分析》等等,思路非常清楚,結果也很漂亮。但是我不這樣認為。從於平這個研究生的情況就能看出,這樣的論文教出來的不過是一個操作工,說得好聽一點就是技術員。我希望我的學生是用腦子做事而不是用手做事,甚至希望我的學生在學習期間能栽幾個跟頭,走一段彎路,這樣收獲肯定要大很多。不過學生是否喜歡就不得而知了。當然我也確實擔心萬一做不出論文來,影響學生畢業該怎麽辦?思來想去,突然想起近兩年不是提出“健康養殖”的概念嗎?環境和魚的抗病力之間的關係是值得研究的,就希望她能做關魚類免疫方麵的研究。而且隻要做就一定有數據出來,因此隻有論文質量高低的差別,不會有寫不出論文的危險。就是它啦!
和李彥商量後,決定論文題目是《酸堿度、溶解氧、氨氮對鯉魚免疫功能影響的研究》。其實這裏麵內容很多,有體液免疫的研究,如抗體,幹擾素等,也有細胞免疫方麵的探索,如吞噬細胞等。而且內容可多可少。於是,李彥就開始查資料了。她自主能力很強,基本上不問我什麽問題。過了幾天,我問她:“進展怎樣?”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查資料的方向好像有些搞偏了,我再重新來。”我笑笑沒有說什麽,心裏在想:“當學生最幸運的事情就是犯了錯誤,事情沒做好。這樣才能學到真東西啊。”但我很高興她能自己發現問題,自己拐彎。
九四年春節剛過,陳昌福來找我,說他們學校的張副校長不辭而別,丟下幾個碩士生沒人管,其中一個叫劉葒的女孩轉到他的名下。他感到有些吃力,就來問我能不能幫忙帶帶。
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有些為難,我一點帶學生的經驗都沒有,一下子來兩個,萬一沒搞好怎麽辦?於是我對他說:“你負責出題目和管她,她隻是在這裏做實驗搞研究,我來指導,怎麽樣?”於是幾天後,劉葒就到我這裏來了。後來我才發現,一次帶幾個學生,會有很多麻煩,何況這兩個還是來自不同的地方。不過既然來了,也隻有這樣了。給她做的論文題目是魚病方麵的:《用免疫過氧化物酶法快速檢測魚蝦病毒病的研究》。這個題目好做,在論文方麵倒也沒操多少心。
這兩個學生都挺愛學習的。每天晚上都要在辦公室裏看書、查資料,到很晚才回去。搞得別的研究生都說:“江老師的學生個個都像是工作狂。”
開始做實驗了。李彥到菜市場買了很多鯉魚,放在水族箱裏。由於擔心試驗過程中魚抽血後會死掉,通常是先抽一次血,這樣的魚再抽血時存活率會高很多。那天,我們兩人一組抽血,我才發現:對他們而言給魚抽血是件很困難的事。大概我抽十條魚的血,其它人才抽一條魚的血。李正秋叫起來:“你抽血抽得真快!”我笑著說:“嘿嘿,你們沒有看到過Ahne教授抽血吧?我要跟他比就是小巫見大巫啦。要搞魚病,抽血打針都是基本功啊!”
按照規定,我得跟她們講一門魚類病毒學的課程。寫講義倒不難,但我最不喜歡就是講課。我比較喜歡講自己做過的工作,不太喜歡講別人做過的事情。陳昌福曾經為此嘲笑過我:“老師要是都像你這樣就不消吃這碗飯了,我們講的都是別人做過的事情啊。”慢慢適應吧。我把寫好的講義發給學生們,過了幾天後再把他們召集在一起:“你們有什麽問題就問我,或者大家一起討論吧。”就這樣,一門課算是講過了。看來老師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啊。
我的兩個學生:李彥(右)和劉葒(左)
很快,我就看出兩個學生的不同來了:李彥是參加過兩年工作後再來讀書的,對研究中的問題看得比較實際。動手能力比較強,也能較快地想出解決的辦法,至少,她知道哪些地方出了問題,該去找人了,特別是比較有主見。而劉葒是從大學畢業直接讀研究生的,比較好強,但動手能力就差些。她最大的問題是什麽事情都悶著頭自己做,但並非是有主見,而是自己來做一個解釋就混過去了,很少拿出來討論。如果跟她接觸少的人幾乎難以發現她什麽地方不懂。所以真正出現問題發現不了,更不可能去自己解決,基本上沒有學過的東西就無法應付。不過她膽子比較大,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個缺陷。我有時看著她想:這是個當工程師的好材料,搞基礎研究可能不一定適合。
在這期間,有人對我談起武漢大學和華中農業大學的學生之間的差別。他們認為:華農的學生對實際操作比較熟練,所以一畢業就能上手,進入角色;而武大的學生理論有餘而專業實踐不足,適應工作需要一段時間的磨合。所以剛分到水生所時,華農的學生明顯比武大的學生能先開展工作。但兩年後,武大的學生慢慢適應,也自學了工作中所需的一些知識,紮實的功底就顯露出來,華農的學生就顯得後勁不足。差距就這樣逐漸拉開了。
真是這樣的嗎?從大多數人的情況看,好像有些道理。但具體到一個個人來看,還是千差萬別的。武漢大學的學生同樣也有飯桶,華農的學生有的也很不錯。看來個人的作用還是很重要。但這個現象提示我們對課程的取舍不能太實用主義,基礎知識紮實一些,對一生受用還是更好一些。應用方麵的知識在實踐中相對比較容易自學,而基礎沒打好,後來的工作中困難就會很大,自學也較難。這一點倒是值得注意。
帶研究生和教本科生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大學老師講完課,拍拍屁股就走了。而研究生連生活也要管。特別劉葒是高校的研究生,李彥是中科院的研究生,發給她們兩人的生活費就差三倍。我隻好每個月想辦法搞點錢給劉葒補上去,還真有點費腦筋。學生的任何事情首先都要告訴老師,像劉葒宿舍門被小偷撬壞了,她父親去世了,像李彥結婚了等等。魚病室的同事王桂堂看到後就取笑我:“你這個平時能不管事就不管事的室主任也有不得不管事的一天。”不過,這兩個小姑娘也給實驗室裏增加了不少樂趣。那兩年我出差很多,隻要回到實驗室,總能聽見她們開心的笑聲。到底是年輕人啊!
兩年時間過得很快,到了九六年春夏之交,兩個學生都要進行論文答辯了。大家都很認真,魚病室的大夥都很關心李彥的答辯,華農的老師也很關心劉葒的論文。很快,答辯就結束了,兩個學生都拿到了碩士學位。
記得李彥剛來不久曾說過:“當開門弟子是最好的。”是這樣的嗎?我隻能說對她們很上心,很盡心。曾經帶她們去廈門做實驗,還帶她們去長春解放軍農牧大學參加魚病研究會的學術研討會和北京的亞洲水產大會,也認真地修改過她們寫的論文。但是否教得最好?我不知道。
看她們拿到了學位證書,心裏多少有點羨慕:一個碩士生導師教出了幾個碩士生,但自己還隻是本科生。特別到後來,我居然成了博導,也帶出來幾個博士,而我仍然還是個學士。而“上麵”後來嚴格規定,隻有博士才有資格當博導。所以有些老教授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工作去讀博士或者寫博士論文,以換取一張博士學位證書。看到這些,我有時也在心裏問自己:究竟是誰錯了?是我,還是“上麵”?
嗬嗬,真當了一回老師,才知道當老師的幸苦啊!
------------
隻能說是中國特色,是中國教育過渡性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