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hne第五次來華
一九八九年底,Ahne教授來信:他和Jorgensen教授可能明年三、四月會來武漢討論第二階段的國際合作事項。嘿嘿“六四事件”剛過幾個月,他的信對我們無疑是一個驚喜。說明歐盟的合作項目還可以繼續進行。
由於第二期歐盟的國際合作項目已於八九年三月被批準。這次還加上了丹麥的Jorgensen教授和他負責的血清學實驗室,成了中、德、丹麥的合作項目。在這次項目中,Ahne教授又給我們提供了一大批物資。他前幾次來中國,看到我們的離心機實在太舊,做起病毒試驗來很吃力。這次他特別在清單中加了一台瑞士產的落地式超速冷凍離心機送給我們,這是送給我們的物資中最貴的一台設備了。
由於他不懂機械。在購買之前,他隻提供了一個型號,具體配置和價格叫我們跟香港的離心機銷售點去談。這個型號的離心機是第一次賣給中國,所以該公司非常希望能談成功。我跟他們派來的代表說:“這台離心機實際上是在給你們打廣告,所以必須以特別優惠的價格賣給我們。就當是花了廣告費啊!”經過幾次談判,價格幾乎降低了一半。我們感到滿意,雙方都簽字認可了。
不料合同傳到了香港後,他們可能覺得不劃算,又想反悔不賣了。我說:“怎麽能這樣?這個簽了字的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如果不賣,要考慮後果。”他們被迫答應了。但是在給Ahne教授的清單中做了個小動作。本來這台離心機有兩種配置:一種是用壓縮機製冷,另外一種是接入不停流動的自來水冷卻。顯然後者冷卻效果要差很多,而且萬一停水就無法工作。這兩者的價格也相差很大。我們在合同中特別注明是《internal cooling system(內部冷卻係統,即用壓縮機製冷)》,而送給Ahne教授的清單上卻寫的是《cooling system(冷卻係統,沒有明確配置)》。我一看就明白了,他們想利用這個把降低的價格撈回來。我立刻提高了警惕。
年底,離心機到達上海,但遲遲沒有送過來。我著急了,找到物資處的王老師:“要趕快提貨啊!國際上規定的索賠期是九十天。如果他們真的搞鬼,我們務必在那期限之前指出,否則就算放棄了。” 於是,王老師租了一輛貨車,於一月十八日把設備運到了水生所。又趕快找來海關人員和該公司上海維修服務部的人員趕到現場。當著他們的麵把包裝箱拆開一看,離心機裏放壓縮機的地方果然空空如也,隻留出兩個接頭讓我們接自來水。
我立刻當著維修人員的麵拿出原來雙方簽字的合同並指出:我們要的是內冷係統,不是水冷係統。並立即電告Ahne教授。在雙方的壓力下,瑞士公司不得不承認送來的貨配件有誤,答應盡快免費送一台壓縮機來補裝,大約要五月前才能運到。Ahne教授聽說這事,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們不得不再花錢補一個壓縮機的話,不算關稅,至少也要一萬多元。這件事終於在Ahne教授來華之前搞定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不過這台離心機不能在Ahne教授來華期間開始運行,還是感到有些遺憾。
大家都盼望Ahne和Jorgensen兩個教授能早點來武漢。然而,事情多變,二月十五日,Jorgensen教授突然來信,說丹麥政府不讓他來,隻好Ahne教授自己一個人來了。我們都明白,這一定是因為“六四事件“的影響!
好在Ahne教授沒有受到影響。九零年三月十四日,他如期到達北京,十六日到了武漢。
他一到水生所,立刻就去看放在一樓的離心機。潘老師看到他很遺憾的表情,就建議我們盡快把它搬到五樓預備好的離心機房去,好讓Ahne教授高興高興。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把這個龐然大物推進了電梯間,幾乎把電梯壓壞。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離心機搬到了指定的位置。
Ahne教授高興極了,他大聲叫道:“來,我請客,請你們喝啤酒慶祝!”我們都笑了起來,怎麽可以在中國要你來請我們喝酒?於是我們趕快去買來一大箱子啤酒。
在接下去的幾天,Ahne教授跟我們詳細介紹了歐盟合作項目的情況。原來這個項目的名稱叫《抗中國草青魚出血病減毒疫苗的研究》,主要內容就是試圖製備減毒活疫苗。原來計劃是三年完成,由於“六四事件”耽誤了一年多。經過商量,延長到五年,從八九年三月到九四年四月。
這幾天,我們都在討論項目的細節。當時看起來,要完成這個指標似乎沒有什麽大的問題。確實,把一個病毒減毒並不是很難,至少,想判明這個病毒能不能減毒並不是很複雜的問題。但是草魚出血病病毒沒有敏感細胞,如何檢測病毒是否存在並準確定量就是一個非常麻煩的事情。對我們而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不是如何把病毒減毒,而是在檢測技術的建立。後來幾年的研究情況也證明了這點。不過,當時我們都還比較樂觀。
九零年,我花了一些時間做鯉魚痘瘡病的研究工作。鯉魚痘瘡病是一個很古老的魚病,以前危害並不大,所以沒有引起注意。但近幾年來養魚的密度越來越高,導致痘瘡病不僅頻繁發生,危害也越來越大,有時也能造成魚大量死亡。所以我才想去探索這個病的防控方法。
年初,我在菜市場裏看到一條渾身長滿痘瘡的鯉魚,就把它買了回來。我把痘瘡取出來製成切片在電子顯微鏡下觀察,看到了大量的皰疹病毒。我興奮極了,趕快把樣品接種到各種細胞裏,結果居然很快就觀察到細胞病變。啊,簡直太順了,令人不敢相信!
我後來又進一步做了鯉魚感染病毒後發病條件的研究。發現它和溫度及水質有非常密切的關係。掌握了這個規律,鯉魚感染後三十七天就能出現痘瘡,而且改變溫度後幾天痘瘡又會消失。而日本的Sano教授做同樣的試驗,鯉魚感染病毒後三、四個月才僅有百分之二十的魚出現痘瘡。原因就是沒有控製溫度條件。這些結果太令人滿意了!
Ahne教授來武漢時,我剛做完這些試驗。他聽說後也很感興趣,要把病毒帶一些到德國去研究研究。他認為,如果我們在合作期間能多做點成績,在總結時就有更多的內容向歐盟匯報。
Ahne教授在武漢跟我們在一起過了半個多月。他這次來情緒相當好,離心機等贈送的設備都已經到位,國際合作的工作馬上就要開展,加上我又發現了鯉魚皰疹病毒……。好消息不少啊。
在閑聊中,Ahne教授談得最多的還是“六四事件”。顯然,他太想知道在北京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也太想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了。但作為尚在國內的中國人,怎麽能跟他解釋這一切呢?大家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
一天,我偷偷地問他:“你知道北京發生了什麽嗎?”他看了我一會:“我們看到了澳大利亞和香港的錄像,還有美國的錄像。都是在北京殺死了很多平民。是這樣嗎?”我搖搖頭:“我沒有看到錄像,不知道。但我能肯定是開槍了。” Ahne教授搖搖頭,低聲說了一句:“Modern Carsar”。看看我沒有出聲,也就不再說了。
Ahne教授來武漢幾天後,我們正在討論試驗的細節,潘老師和武漢分院的陳院長興衝衝地來到這裏,手裏拿著一個大紅本子。原來這是一本聘他為水生所名譽教授的聘書,同時還批準他作為魚病研究會的通訊會員。Ahne教授看到這本聘書,高興得合不攏嘴。這可能是他這次訪華的最大收獲吧?
Ahne教授被水生所聘為名譽教授
在此期間,水生所安排Ahne教授做一個學術報告,介紹常見的各種魚類病毒病。我問潘老師:“誰來翻譯?”潘老師瞪了我一眼說:“當然是你來翻譯了,還能有誰?”我嚇了一跳,臉都紅了:“我,我從來沒有做過翻譯呀。”潘老師看到我這樣緊張,就鬆了口氣,安慰我說:“誰都會有第一次的,好好準備就沒有問題。”
Ahne教授聽說是我來翻譯,特地在頭一天抽時間把我叫到一起,給我看他要講的幻燈片,並逐一給我解釋。有了這樣的準備,我心裏踏實多了。
第二天,Ahne講了一個上午。中間休息時,我擦擦頭上的汗,才看到倪先生也坐在那裏聽報告。他看到我笑著說:“嗯,翻譯的不錯嘛!累了吧?”我確實感到有點累了,主要是太緊張啦。但自從經過這次鍛煉後,我就習慣了,再給別人翻譯時就沒有那樣緊張啦。
四月三日,南京農業大學的陸承平教授邀請他去講座,然後四月八日回到北京。剛好那幾天我也是去北京出差,就去首都機場把Ahne教授接到木樨地附近的酒店。那時候,北京還有很多當兵的在街上巡邏。雖然比去年要少一些,但依然感覺有些緊張,路人大多也是一聲不吭地低頭走路。Ahne教授也感覺到這種氣氛,默默地跟著我走。突然,我看到長安街靠北邊有棟樓房的二樓窗戶上有個彈孔。就悄悄地對Ahne教授說:“嘿,你看看左邊那個樓房二樓的窗戶!”他抬頭一看,正好對著他,不由得嚇了一跳:“這是子彈打出來的?”我看著他:“這麽園的洞,用手能摳出來?”他還想仔細看看,我連忙把他一拉:“嘿嘿,你這樣看不要緊,我不行啊!”Ahne教授連忙點頭:“Sorry, Sorry!”我生怕他會惹出什麽事來,趕快把他帶到酒店休息。第二天送上飛機,我才放下心來。
啊,能在“六四事件”過去不到一年的時間就來中國搞國際合作,還是需要勇氣的呀。我想,沒有對我們這些在武漢的朋友們的絕對信任,他是不敢來的。
沒看懂。是“Modern Caesar”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