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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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分：從奴隸到將軍
（1987-1996）
各人的經曆不同，對同一事物的看法就不一樣。曆來一帆風順沒摔過跤的人總以為世界上的事情都很好辦，不知道有許多事情其實要付出很大代價才能做到。而經過許多磨難飽經風吹雨打的人總容易把世界上的事情想得太複雜，太難做到，沒有看到其實有很多捷徑可走。
為人下人者，把自己當人；為人上人者，把別人當人。
剛回水生所的日子
我們從武昌火車站回到新大樓自己那間小小的房間裏時，已經快到中午了。匆匆忙忙地到食堂吃完中飯，就開始不停地清理房間。一年多沒有住人，什麽東西都清理打包了。連床都拆開靠牆堆在一起，一片狼藉。李正秋告訴我們，新大樓頂樓的平台上有單獨的一個小房間，所裏同意也分給我們住。她還帶來了那個房間的鑰匙。但現在真的沒有精力去搞那個房間，連看一眼的時間也沒有了。
要做的事情太多，僅僅帶回來的幾個箱子裏的東西就夠我們清理了。我們一直不停地清理，好像怎麽也搞不順。我真的不懂：怎麽他們兩個到慕尼黑時一下子就搞定了？而在這裏，僅僅是打掃房間，用抹布把滿屋的灰清理幹淨就要好幾個小時……。終於，江蘇淮再也忍不住了。他哼哼唧唧地帶著哭聲叫了起來：“還沒有搞好嗎？我要睡覺了！”我們才猛然發現：已經快到半夜十二點了！於是慌慌張張地把床架起來，隨便找了點東西把床鋪好。江蘇淮爬上去，不一會就睡著了。我們也搞得筋疲力盡，趕快休息吧。
隨後的幾天，我們一直處於亂糟糟的狀態。似乎什麽都是亂糟糟的，到處都是髒兮兮的，屋子裏窗戶怎麽那麽小，房間裏怎麽那麽暗。唯一感到有點開心的是菜場裏的菜真便宜。王精豹老師聽到我說菜便宜，不由得哈哈地笑了起來：“從國外回來的人剛開始個個都覺得菜便宜，腦袋還沒有換過來啊。等著吧，過幾天就會嫌貴了！”
然而，麻煩事還沒有完。過不兩天，我突然上吐下瀉，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小樊和江蘇淮也分別病了一次。據別人說，出國回來的人都要生病的。因為長期生活在國外那種幹淨的環境裏，很少接觸病菌，所以免疫力會下降。國內的環境比較髒，隻有回來後病上幾次，才能刺激機體產生足夠的抵抗力，慢慢就恢複正常了。還要幾次？我聽了不由得有點發怵！好在我隻這樣病了一次，要不真夠人受的。
幾天後，我來到“出國人員服務部”。這是專門供出國歸來的人購買進口家電的地方。在那個年代，雖然改革開放已經好幾年，物質供應比文革時豐富多了，但進口的家電在國內還是很難買到。隻有出國人員根據你出去時間的長短可以得到一些購買指標，然後用外匯購買。那時，因公出國的人員每出去三個月就能買一個如電視機、洗衣機、冰箱、錄像機、照相機之類的“大件”，和一個如縫紉機、錄音機、吸塵器、熱水器之類的“小件”。而因私出國的人每出去一年才有一個大件和一個小件的指標。這個政策對出國人員來說是一個優待。當時國家非常缺乏外匯，對國家而言，用這個方法也能收回很多外匯。為了方便我們購買，出國人員服務部還設立了郵購渠道。我們在德國就已經訂購了一些自己需要的家電，在北京就能提貨並托運到武漢來。顯然我們可以買的指標遠遠超過了我們自己的需要，剩下的指標就是給親戚們了。
周末，我們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回到爸爸媽媽家。小姐姐一家春節回武漢探親還沒有返回新疆，小林一家和大姐姐也在都那裏。於政文是攝影愛好者，我給他買了一個美能達的相機，給毛毛買了一個便攜式的錄音機，給小林的兒子江明買了一架電子琴。他們一個個都高興得不得了。隨後，我拿出一塊電子表給大姐姐：“這是送給你的。”大姐姐驚訝地看著我：“還有給我的東西？”我很奇怪地反問她：“怎麽會沒有你的？”
後來，我們給小樊的弟弟買了一台冰箱，給她二姐買了一台錄像機。李新新聽說我回國了，寫信來跟我商量，能否借我的指標幫忙給他爸爸買一台電視機，等他回國時再還給我。其實我的指標本來就用不完，所以馬上就答應了。
一周後，魚病室看到我已經把家安排得差不多，身體也恢複了，就給我安排了一個上午的報告會。叫我向大家匯報兩年多的研究進展，也算是歡迎我回來吧。我也拿出從德國帶回來的巧克力請大家嚐嚐。在會上，我先介紹了草魚出血病病原和檢測方法等方麵的研究進展，也對目前國內的研究情況談了自己的看法。隨後我用幻燈片給大家介紹了國外的一些見聞: 好玩的和新奇的。當大家看到德國的寵物狗穿著各種漂亮的衣服，不由得“轟”的大笑起來：“怎麽會把狗搞成這樣？”很多人感到不可理喻。但是十幾年後，中國有過之而無不及。
下午，我剛上班，就有幾個人笑著告訴我，上午開會時，他們舍不得吃那巧克力，就順手把它們塞到褲子口袋裏，準備拿回家給孩子吃。誰知回家一看，體溫已經把巧克力融化了。不但孩子沒吃著，還把褲子糊得髒兮兮的。原來國產的巧克力大都摻了很多澱粉，體溫不能把它們融化。而我帶回來的是純巧克力，二十七度以上就會融化。當然就會糊在褲子口袋裏啦！
其實，同事們最想要的不是巧克力，而是想知道一些“小道消息”，特別是有關國內的消息。那時沒有互聯網，一切信息來自官方報道，而官方報紙上的內容是受嚴格管控的，有很明確的傾向性。所以老百姓要想知道事實真相，往往隻能靠小道消息，特別是剛從國外回來的人帶回來的消息。這就是人們常笑稱之為“出口轉內銷”。
和大家聊了一陣以後，才發現國內的人知道的情況真的很少。像八六年底合肥的學生們究竟做了什麽，他們根本就搞不清楚，隻知道報紙上說他們在搞“自由化”。至於怎麽個自由化法，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方勵之、王若望、劉賓雁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在什麽情況下說的，前後文是怎麽說的，也沒有人知道。就像五八年廬山會議把彭德懷寫給毛主席的信打成反黨的“萬言書”後，全國人民口誅筆伐。但老百姓誰也沒有看到這封信究竟寫了些什麽。僅僅是毛主席說是反動的，那就一定是反動的了。直到文革結束後，大家才讀到了那封“萬言書”，才知道究竟是誰在胡說八道，真理究竟在誰手裏。至於胡耀邦今年一月辭職，更是不知道怎麽回事了。而這些事情在國外都有非常詳細的報道，也可以自由地發表同意或者反對的看法。
我不由得想起去年聖誕節發生的事情：那幾天德國有暴風雪。天寒地凍，積雪有大半米深。小樊去意大利旅遊，看到高速公路上鏟雪機在忙碌的工作，道路隨時被清理幹淨，交通正常運行。當然，偶爾也能看到交通事故，追尾的汽車堆在那裏。警察正忙著把他們拖走，以免影響交通。運輸成本上升，超市裏的菜價有百分之五到十的上漲……。總的說來，人民生活安定，穩定，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真的很不容易。但是幾天後，人民日報海外版報道這次大雪，說大雪嚴重影響交通，出事的車輛到處可見，物價上漲……。雖然就具體事實而言，沒有太多假話，但這種專門挑陰暗麵報道的偏激作風給人一種故意給“資本主義”抹黑的印象。很多在那裏的中國人看到這篇報道後都感到反感。他們反問到：“如果在社會主義的中國發生這樣的大雪，能比這裏搞得更好嗎？為什麽要專門挑陰暗麵報道，而不能實事求是地、全麵地報道呢？”
又過了幾天，人事處的李老師拿著一張表格找到了我：“小江，你把這個表填了吧。”我一看，原來是中級職稱的申報表格。我在慕尼黑搞國際合作期間，水生所已經在八六年十一月通過評審，同意破格批準我為助理研究員，也就是中級職稱了。這等於是提前了一年。現在看到我回國了，要補辦這些手續。
我高興極了。又趕回了一年的時間，真好！我仔細地填好表格。李老師看了看，發現我把所有已經發表的文章都填進去了，就好心地告訴我：“這些文章是不是要留一點，以後評副高時還要用的呀。反正已經通過了，現在不過是補辦個手續而已。”我看著他，搖了搖頭：“好像我還不至於到那時候還寫不出文章來，要靠這幾篇來撐門麵吧？”李老師聽罷哈哈大笑起來，打了我一拳：“好，小江，有這個自信。好樣的！”
幾天後，潘老師找我談話。他那時已經是水生所的副所長了。他對我說：“你既然回來了，就負責病毒組的工作吧。陳老師身體不好，經常不能上班。病毒組不能沒有頭。從今天起，你就是魚病室病毒組的組長了。好好幹吧！”
來到實驗室，一切都是那樣的不順手：培養液需要過濾，但過從德國送來的過濾係統還沒有打開用過，而且也沒有足夠的瓶子裝培養液。無菌室沒有進行無菌檢驗，不知道是否合格，能不能用。超速離心機由於長期沒有用，真的是壞了，還不知道能否修好。如果現在開始做試驗，會有大量的洗瓶子和洗吸管的工作要人來做。而此時從德國帶回來的細胞已經放了幾天，不能再等了，需要盡快傳代……。怎麽在實驗室裏也是一團亂麻！？
啊，在德國兩年多，習慣了日耳曼人那種特有的精細而嚴密的作風。剛回來，就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的混亂而沒有條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