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製度的改革與轉型
從德國回來前後,中科院就逐漸在進行改革。其中感覺最強烈的就是科研工作從原來的計劃方式,即由國家根據需要發出指令性的研究任務同時下撥研究經費,改為競爭方式,即由研究單位和個人提出申請,而國家根據研究指南進行審查來決定是否批準並給於相應的研究經費。這在科研係統裏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人們習慣了等米下鍋,一下子變成要自己去找米下鍋,顯然有很大的不適應。據說有一些老科學家曾聯名向中央告狀,反對這種做法。但無濟於事,這個改變是不可阻擋的,競爭全麵地展開。
聽到這個消息,我想了很久。計劃經濟的方式確實對釋放人的主觀能動性有一定的阻礙,從總的看來我還是讚成改革的。不過完全取消似乎也有點問題。假如當年製造原子彈時也采取自願申請的辦法,會不會沒有人來報名接這個項目?因為當時確實沒有人會做,但國家需要啊!想當年,國家突然把草魚出血病的研究列為攻關重點項目,不是也很意外嗎?因為當時病原還僅僅是初步發現,並沒有最後確認。但國家需要發展水產養殖啊!事實上,這的確是個問題,經過幾十年的實踐,我也發現確有比較好做的研究項目大家都一窩蜂地去申請,而不好做的硬骨頭就顯得很冷清的現象。誰不想做些輕鬆的工作?
然而,這些問題不是我們這些小民考慮的。既然改革了,就得適應,否則就沒得飯吃。於是,大家都絞盡腦汁地寫出一份又一份的申請。那時候最自由的是申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隨後的幾年裏,我申請了一個又一個的基金。幸運的是,我申請的幾個基金項目幾乎都被批準了。八八年的《草魚細胞產生類幹擾素的研究》、八九年的《虹鱒魚病毒病的研究》、九二年《魚類病毒病快速診斷方法的研究》……等等,還有湖北省基金項目。加上原來申請的七五攻關項目和八六三項目,還有國際合作項目,啊呀,我一下子就成了“財主”。手裏拿著好多課題,經費自然也用不完。和魚病室裏其它組相比形成強烈的反差。八八年和八九年,病毒組的課題經費幾乎等於其它四個組經費的總和!
當時為了鼓勵科研人員多承擔科研項目,每個項目都有一定比例的錢可以自由支配,甚至可以作為勞務費發放。科學院也經常下發一些獎金的“指標”。所謂指標,就是告訴你:今天你可以發多少錢的獎金,但錢要由自己籌。如果實在拿不出這筆錢,那就隻有不發了。所以有些人,特別是有些習慣了捧著一個基礎研究課題做好多年的老先生,那時就可能連一些基本的獎金都發不出來,每個月隻能領那一點點固定工資。看到他們,心裏有時也覺得不是滋味。總覺得這些撈不到錢的基礎研究還是要有人搞啊。等這些老人退下來了,誰還願意來接班呢?
改革中第二個叫人發飆的口號就是“開發”。為了搞到更多的錢,鼓勵科技人員走出去,搞開發。當時說的是“把科技轉化成生產力”,也就是說要轉化為應用。這個口號確實很有吸引力,也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把它落實到某一個人身上,就很難辦。因為推廣是應用,開發也是應用,而這兩者完全不同。就說我們製備草魚出血病的疫苗吧。你要推廣,就必須到處演示,到處教,還要讓別人試用比較,逐漸讓人們接受這個新事物。這需要時間、精力和經費,說穿了就是賠錢的事情。它創造的是社會效益。最後是養殖戶養的魚沒有死,豐收了,他們賺到了錢。而開發則是要科技人員去賺養殖戶的錢,要他們把養殖戶荷包裏的錢盡可能多的掏出來。它創造的是經濟效益。開發是否成功隻是以你是否賺到錢為指標,至於養殖戶是否豐收了,不說昧著良心不管吧,至少不是第一位的。這也可能是後來賣假藥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吧?因為做生意的都希望投入的錢越少越好,收入的錢越多越好,至於質量與效果不太願意去考慮,道德差的甚至有意識地造假來擴大收益。這些都不是科學家能控製的。太難為科學家了!
那麽你說,我們這些科學家們是應當搞推廣,還是應當搞開發呢?
科學家究竟是幹什麽的?這真的是個問題。我經常在想,國外的科學家們是怎麽想的?沒想到幾年後,當我成為亞太地區水產專家組的成員時,還真談到這個問題。
那是在二零零二年。專家組的人開了幾天會,大家都累了,就在那裏聊天。英國的Barry Hill突然發問:“你們說:科學家是幹什麽的?”大家一下子來了興趣,你一言我一語地寫了下麵一段話:
What Scientists do?
Scientists are generally in the business of creating reliable information:
--- To assist business make money.
--- In the public interest
--- To assist government policy development
--- To improve our understanding and appreciation of the world around us.
Farmers usually have no interest in investing in research until they have a problem,then they expect an immediate solution.
Business – client that benefits from substantial investment of public funds.
Increased profitability of business has no immediate financial return to scientists
Time invested by scientist outside of business hours is often substantial.
--- With no financial return.
--- Money is only one of the elements that provide quality of life:
--- Scientists usually invest considerable proportion of their life in developing their expertise.
--- And are usually poorly paid for it.
翻譯成中文就是這樣的:
科學家是幹什麽的?
科學家通常是在忙於提供可靠的信息以便:
--- 幫助生意人賺錢,
--- 有利於公共利益,
--- 幫助政府製定政策,
--- 改善我們對周圍世界的了解和評價。
農場主對科技投入通常不感興趣,而到他們有了問題時,則期望能立即解決。
商業是從對公共資金的持續投入中收益的客戶,
但商業所增加的收益卻並不立即返回給科學家。
科學家在工作時間以外的投入常常是實際存在的。
--- 這沒有經濟上的補償。
--- 錢隻不過是提供生活質量的一種元素。
--- 科學家常常把他們生命的相當大一部分投入到發展其專長上,
--- 但通常隻付給他們很少一點。
你們看,這跟我國對科技發展,對科學家的要求是一樣的嗎?
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把科研成果轉化成生產力(無論是開發還是推廣),這個過程和科研完全不同。一個人會搞科研,很可能不會搞應用轉化;相反,一個人科研搞的不好,不一定也搞不好應用。應用涉及到很多非科研的知識,特別涉及到很多極其“深奧”的人文關係。這對於我們這幫習慣了“與天奮鬥”和“與地奮鬥”的科研人員而言,要學會“與人奮鬥”有時真的比登天還難。
因此對於一個單位,例如水生所或者魚病室,當有了研究成果以後,要組織一幫人馬從事應用轉化,從事推廣或開發,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對於具體某一個研究人員來說,當他研究出一個成果後,就逼著他去搞應用或者開發,否則就說他是在搞“空中閣樓”,是否有些勉為其難?
啊,作為一個室的副主任,我覺得自己似乎要變成萬金油了。我不時悄悄地問自己:喂,你會搞開發嗎?
什麽是研究價值?就是解決理論問題、基礎問題,作為一種必要因素能直接或間接為社會創造財富的。
What do scientists do? 不是What scientists do?
這裏的兩個Substantial都應該翻譯為“(相當)可觀的”,而不是第一個“持續”,第二個“實際存在”。
Financial return翻譯為“財務回報”較好。
Poorly paid翻譯為“收入微薄”較好。
這段話算是幾個科學家在休息的時候自怨自艾的調侃吧,有點向錢看的意思。真正的科學家應該是對追求真理充滿熱情,他們最好的報酬就是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和藝術家,文學家一樣,計較投入產出的隻能算是匠人,不能算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