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背水一戰
一九七七年九月,教育部在北京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決定恢複已經停止了十年的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以統一考試、擇優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恢複高考的招生對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知識青年、複員軍人、幹部和應屆高中畢業生。換句話說,是個人都可以報名。但年齡限製在二十五歲以下。
自九月份發出恢複高考的通知以後,很多年輕人都開始準備。弟弟小林還專門讓我在江蘇出差時給他帶了一些參考書,以便複習時用。劉鬆年喜歡畫畫,也打算報考藝術學院試試,天天拿張紙在那裏塗鴉,據說可以練手。由於通知把年齡限製在二十五歲以下,除了六八屆的部分初中生還有可能趕上這班車,幾乎所有的老三屆都被排除在外了。不過我們對此並非那麽失望,而是冷眼旁觀。因為這些年來,受到的欺騙和捉弄太多。就拿我來說,六六年正準備參加高考,偉大領袖一揮手,高考就成了泡影。七三年開始招工農兵學員那陣,正在荊門農村的我和大多數知青一樣,滿懷希望地報名參加考試。我們這些六六屆高三的學生麵對小學水平的試卷簡直是目瞪口呆。結果,張鐵生一張白卷,吹醒了我們的高考夢,原來考試隻是做做樣子而已。我的心被傷透了。從此發誓再不參加高考,隻盼望這輩子能當個工人,等脫胎換骨當上紅五類後,讓我的兒孫再去參加高考吧!因此,大多數老知青對此次高考都比較冷靜地對待,隻當是沒有這回事的。
然而,形勢並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發展。十月二十一日,報紙上又發出通知:老三屆的知青年齡可以放寬到三十歲,並且婚否不限。這次真的把我們都包括進來了!但我心裏還是在嘀咕:會不會又是騙局,讓我們做門麵?再說,自己已經二十九歲了,犯不著去“範進中舉”,再讓年輕人看笑話。所以仍然沒有理睬。
十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李新新和吳恒樂突然匆匆來到我家。一見麵,李新新劈頭就問:“聽說你沒有報名參加高考?”我笑著反問:“嗬嗬,要去範進中舉嗎?”李新新拉著我的手,懇切地說:“我看這次是真的。大家都盼望這一天啊!你學習底子又好,稍稍複習一下就起來了。你應當出來報名啊!我們都希望你能爭口氣,不要躲在家裏裝熊。”我不由得楞住了。李新新的一席話勾起我多少回憶,我又想起過去一次又一次的“高考夢”......。上!我咬咬牙,就這麽決定了!我要考給那些人看看。就是不能錄取,也要讓他們看看老三屆的水平!
於是,在武漢市高考報名截止的前一天,我向廠裏遞交了高考的申請。此時離考試還有大約四十天。就這樣,我被好朋友們推上了考場。
本來我想在技術室裏會有條件好好地複習一下。可不知是碰巧還是有意安排,報名後第三天,就趕上了廠裏的“大戰四季度”,我和劉鬆年都從技術室調去支援拋光班。我們又回到了二車間,而且是上深夜班,每天從半夜十二點幹到第二天八點。工作內容就是八小時不停地用手捏著手表外殼,在用布做的輪子上用力拋光,一點空閑時間也沒有。後來又交替到淺夜班,從下午四點幹到晚上十二點。開始幹活的頭幾天,覺得整個時間都顛倒了。清早回來就要睡覺,醒來就要吃中飯,晚飯後就得準備上班,否則太晚公交車要收班了。然後等到半夜十二點又開始幹活……。這怎麽複習啊!我有點著急了。
後來我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其實條件還是不錯的。首先,和廠裏白天的日常工作完全隔離,少了很多會議和雜事的幹擾。其次,每天下午是睡好覺精神十足的時候,頭腦最清晰,能安安靜靜地複習整個下午半天,比上常白班效果還好些。關鍵看你怎麽安排了。
於是,我仔細分配了一天的時間。我先把要複習的內容分成要記憶的和要理解並動手做的兩類。凡是要死記硬背的東西,就帶到車間裏一邊幹活一邊默默地背誦。反正拋光也不用動腦筋,埋頭用力就夠了。下班後抓緊時間睡覺,上午不用想做什麽事,休息恢複為主。中飯後就是整片的重點複習時間,做那些要動手做的練習題。晚飯後趕到廠裏,還能抓緊時間看看書,一直學習到半夜十二點。後來換成上淺夜班時,我和劉鬆年幹脆在車間辦公室的桌子上搭了個臨時鋪蓋,下班後就睡在那裏。清早起來再頭腦清醒地趕回家看一上午的書……。這樣下來,一天能複習十六、七個小時,時間還是蠻多的嘛。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其實,說起來我們基礎紮實,但已經荒廢了十年,要把這些知識都撿起來,談何容易!特別是現在年紀大了,經常會胡思亂想。剛開始複習時,看到書上什麽東西就會聯想到一大串故事,始終靜不下心來。我使勁告誡自己:“大敵”當前,頭腦一定要簡單。過了近一周才逐漸適應這種氣氛。一個月來,我上班是邊拋光邊背語文和政治。睡覺起來,抓緊時間複習數學、物理、化學... 直到上班。功課一門門的撿了起來,過去的知識一點點蘇醒,在頭腦裏一步步形成了知識的網絡。我的信心也逐步增強。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夜深人靜,隻有車間裏的布拋光輪在呼呼地響。由於輪子是由很多層粗布做成的,隨著不停的拋光,布輪被逐漸磨損消耗,逐漸變小,房間四周則到處是纖維和粉塵飛揚。即便戴著口罩都嗆得人感到難受,而且很容易著火。屋子裏隻要有一個火星,馬上就會“轟”的一下子燃燒起來。而拋光時由於摩擦力很大,產生的熱量也多,即便在寒冷的冬天,有時也難免擦出火花。所以廠裏把拋光班和其它班組隔開,裏麵除了幾台拋光機外什麽都沒有。但是一旦有火星出來還是挺嚇人的。
那天我和劉鬆年上完上半夜的班,正在辦公室睡覺,突然一聲“失火啦!”的喊聲把我們驚醒。我呼地一聲跳起來,跑出辦公室,隻見拋光車間裏到處是火苗。我趕快拿起一個滅火機,和大家一起滅火。好在沒有大塊可燃物,火呼的一下起來,把纖維和灰塵燒完,一下子也就熄了。我和小劉這才提心吊膽地回到辦公室繼續睡覺。
剛躺下,劉鬆年突然問我:“你怎麽起來得那麽快?”我莫名其妙:“你不是也起來了嗎?”小劉搖搖頭說:“哪裏,你都穿好衣服出門了,我還不知道褲子在哪裏,黑燈瞎火的什麽也看不見。”我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們在農村時怕貓把油燈碰倒,臨睡前都收起來了。所以上床時必須把衣服翻正擺好,順手就能穿進去。鞋子也是順著放,下床腳往裏麵一套就進去了。已經成了習慣。”劉鬆年嘿嘿地笑了:“難怪你那麽快的。這要好好學習!養成好習慣。”
在考試前的一個多月裏,拋光班裏大小失火三次。是不是因為我們太用功,埋頭用力太大所致?那我就不知道了。
不過複習歸複習,心裏總是有塊陰影。因為當時我的父親尚未平反,僅僅是恢複工作,總覺得“政審”未必能通過。特別有時候我走出家門,隔壁一些“紅五類”看到我邊走邊背書的樣子,公開地就在背後冷笑:“他們這種人也想考大學?!”我聽到就感到後脊梁涼嗖嗖的,這個包袱太重太重了。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了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複習,再複習!直到考試。
時間過得飛快。一個月過去,準考證發下來了。湖北省是十二月六號考語文和數學,十二月七號考理化和政治。我們的考試地點在司門口那邊一條胡同裏的實驗中學。
恢複高考後的準考證
考試前一天,我跟同事換了一個上半夜的班,美美地睡了一覺,清早和劉鬆年他們一起趕往考場。考場裏人山人海,有許多是和我一樣胡子拉茬的老三屆。在農村像我們這樣的同齡人已經在製造第四個或第五個“接班人”了。而我們沒有資本,連對象都不敢找,被戲稱是“豬不啃的爛南瓜”。而考場或許是能改變命運的最後機會。這是背水一戰,沒有退路,除了拚搏,別無選擇。
由於十年浩劫剛結束,知識荒廢多年,高考題目比起現在要簡單許多。老高三們不禁又犯了疑:“莫非又是幌子?”但大多數人把這事扔在腦後,幹自己的事去了。
誰知等我剛從北京出差回來,吳欣娟就打來電話:“小江啊,你快來廠裏,這次可是真的招生了呀。好多學校招生的人都來了,你要趕快去體檢啊!”到這時候,我的心才真的“砰砰”跳起來。我的大學夢真的要實現了?第二天我趕到工廠,所有參加考試的人都已經體檢過了。年輕人都在七嘴八舌興奮地談論。廠裏給我開了一張證明。叫我去找武昌區招辦。招辦的人一看證明,驚訝地抬起頭,仔細地看著我:“你就是江育林?!”幾個人都圍上來,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你怎麽能不去體檢?這麽好的成績,真的太可惜了啊!“我隻好跟他們解釋:“我到北京出差去了。昨天才回來”。他們翻了翻日曆:“考大學的體檢都搞完了。後天,你就跟考中專的一起體檢吧。”
就這樣,考試、體檢都搞完了,大家都在滿懷希望地等待通知。從春節後開始,每隔幾天,就有一張某大學或者某中專的錄取通知書送到廠裏來。一個月下來,廠裏一共收到了九張入學通知。其餘的人都在緊張地等待,廠長和書記似乎也很緊張。
然而一天天過去,仍然沒有我的通知。即便後來報紙上說要擴招一批走讀生,也仍然沒有我的消息。廠長也似乎鬆了一口氣。一天晚上,操書記召集大家為考上大學的人開歡送會。他很誠懇地說:“你們錄取了的人到學校後要好好學習,沒有考取的不要灰心,留在廠裏好好工作。”眼睛卻不經意地朝我瞟了一眼。我不禁問自己:“如果告訴你,是因為沒有考好才沒錄取?你相信嗎?”
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每個考生都可以到招辦去查自己的分數。於是第二天上午,我偷偷地溜出廠,來到漢口的市招辦。在等待查詢結果的時候,我感覺那十幾分鍾好像有一年那麽長。當時因總體水平較低,四門課隻要總分一百多點分就能錄取。我忐忑不安地想:我會是多少分呢?查分的人出來了,他遞給我一張紙條:數學100,理化90,政治70,語文54,總分314。在場的人都被驚動了,到當時為止還沒有誰有這麽高的分數。我問招辦的人:“這是怎麽回事?”招辦人員愛莫能助地說:“那一定是政審沒有通過。”看到他們那個樣子,我立刻明白,一定是因父親的問題,“政審”被卡下來了。我心裏憋了一肚子火。第二天,我揣上成績單來到省招辦。也顧不了許多,指著那些人的鼻子大聲問道:“你們是招生辦的?啊!看看,我考試分數這麽高,我年年都是武昌區的先進標兵,我的身體壯得像頭牛。請告訴我,在德、智、體三個方麵我有什麽地方不合格嗎?是的,我父親是有問題,但你們是招我上大學還是招我父親上大學?”看我火冒三丈的樣子,幾個招辦人員大眼瞪小眼,無言以對。過了一會,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婉轉地告訴我:“對不起,是市招辦政審不合格,材料沒有送到這裏。”我還能說什麽呢?氣也出了,還能怎樣?我無可奈何地走出招辦大門,仿佛天也變得灰蒙蒙的...。我還能有什麽辦法?何況,招生已經結束,所有大學都已經開學好久了。
我突然想起,李新新的爸爸在省招辦。傍晚,我來到他家,把查分的結果告訴他。李伯伯看到這個情況,安慰我說:“不要急,我來給你想想辦法。”我垂頭喪氣地走回家。怎麽能不急呢?我已經二十九歲了!他又能想什麽辦法?
誰知幾天後,李新新突然滿麵春風的跑來:“有希望了!鄧小平有電話指示:考試成績在二百八十分以上的考生,不論什麽情況一律要錄取。你就等著通知吧。”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這是真的嗎?
三月底,武漢市計劃要開辟大片池塘養魚,要各單位派人去挖養魚塘,我被派去東西湖挖魚塘。傍晚,我悶悶不樂地在工地上散步。突然,廣播裏傳來郭沫若於三月三十一日在全國科學大會閉幕式上的書麵發言《科學的春天》:“春分剛剛過去,清明即將到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這是革命的春天,這是人民的春天,這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說得真好啊!
啊,都開完科學大會了,我的前途還是八字沒有一瞥。我的春天在哪兒?
三天後的中午,廠裏送東西的大卡車來了。突然,來人送來了一張紙條。我低頭一看,是劉鬆年寫的:“你被錄取到武漢大學生物係病毒專業,廠長想找你談話,勸你留下來。趕快回來拿通知單。”我呆住了,紙片掉在地上。
我跟著大卡車趕回工廠,一路上不停地做出很多設想,看如何能說服廠長“高抬貴手”。到工廠後,已經快三點了。沒想到一進廠,迎麵就碰見梅廠長。梅廠長看到我走進廠門不禁一楞,猶豫了一下,用嘶啞的嗓子說:“小江,你的錄取通知書到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說著從口袋裏掏出通知書遞給我,隨即把頭扭過去。在那一瞬間,我看到梅廠長眼裏的淚花。我不由得被震撼了。是啊,廠領導多麽希望能有幾個有能力的青年人作為幫手留在身邊啊。但他們也知道,中國已經落後了,更需要大批青年去學習,將來為國家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在感情和理智的較量中,後者還是占了上風。
我默默地看著梅廠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向他敬了一個禮,轉過身,大步朝工廠的大門走去。天色已暗,但我感到陽光燦爛。雖然我清楚地知道,前麵等著我的是一座科學的大山。我也知道,要攀上這座山的峰頂,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但登上峰頂,就能看到更加廣闊的世界。外麵的世界一定更加精彩!我仿佛聽到呼喚:“江育林,你多年的大學夢,就要實現了!”
就這樣,直到四月三號。大學已經開學好久,才接到錄取通知,五號才去武漢大學報到,到下周一即四月十號才正式入學。
此時,離武漢大學的期中考試還有九天。
後記:據說一九七七年冬天,全國有五百七十萬人走進了曾被關閉了十餘年的高考考場。當年全國大專院校錄取新生二十七點三萬人。最後,我成了其中的二十七萬三千分之一。
本人也曾經過目成誦,高考26年後僅憑記憶複原77級高考語文試題,感覺語文應該得80-85分,其實才得65分。
本來對高考也沒有特別起勁,因為當時一個上海工廠的鉗工太吃香了,家裏人怕大學畢業後會分配到外地。名是報了,但根本不知道如何複習,直到高考前兩星期,廠裏的技校老師把所有報名的人集中在一起突擊一下,講一下什麽是一元兩次方,什麽是兩元一次方,什麽是牛頓三定律,什麽是化學元素和最基本的公式等。臨陣磨槍,很多東西都是第一次聽說,但好像一說就明白,不覺得有什麽難的。兩星期把整個高中的內容都學了一遍。
也沒有請過一天假複習,因為根本不知該如何複習,複習什麽。無知者無畏。考試那天,輕鬆上陣,能做的就做,不會做的就亂做。考好之後就不再去想了。
結果廠裏十幾名考生,錄取了3人,我有幸成為其中的一名,也是我家裏的第一位大學生。不記得當時的考分,因為我根本沒在意。
人生從此改變。
我還真擔心作者會自我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