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幹
部件班的工作很雜亂:既要生產各種萬用電表的零件,讓總裝班能盡快完成剩下的上千台電表的裝配任務,以便盡早全心全意轉入生產手表零件的軌道,又要開始試驗生產一些手表零件。目前除了需要電鍍的工序以外,裝配電表所需的零件全都是從這個班裏做出來的:有好多衝壓件需要趕出來、要切割磁鋼並粘成規定的形狀、還要拉動圈也就是把鋁片延伸成纏繞線圈用的鋁芯架子等等……。樓上裝配班積壓了近千台沒有裝配好的萬用電表,不是來不及裝配,而是缺乏零件無法裝配。如果零件夠了,一個月就能全部出廠。換句話說,這些電表什麽時候能裝配好,我們廠什麽時候能全心全意地生產手表元件,就看部件班生產零件的速度了。
在那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年代”,雖然說起來工人農民是領導階級,但勞動並不是十分光榮的事,隻有空喊口號,會“造反”才是最受稱讚的。不正常上班是很正常的現象。那時候,國營企業的口號是“七上八下九走光”,即七點上班,八點就開始下班,九點就走光了。在工廠流傳的笑話是:滿頭大汗的調度在車間裏不小心被躺在地上睡覺的工人絆倒,結果反被睡覺的工人罵了一頓,說打擾了他的瞌睡。不過集體單位的狀況要比國營工廠好很多,至少工人能按時上班幹活,這就算很不錯了。至於到了車間幹不幹活,幹多少活就是另外一回事。在那個年代,當班長的派工是要求人的,指揮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部件班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明擺著的,所以也不需要天天像小隊長那樣派工,剛開始也沒有和大家有什麽矛盾。
形勢就這樣嚴峻地擺在我的麵前。而在當前那種“幹多幹少一個樣”的氛圍中,我,一個新上任的班長,該怎麽辦呢?
幾天後,我慢慢看出了問題的關鍵。電表中大量的零件是衝壓出來的。隻要能按時交出這些衝壓件,就幾乎滿足了總裝電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需要。剩下的就隻有粘磁鋼、拉動圈和車螺母了。而這些事情相對要容易一些。
問題也正是在這裏:隻要你坐在衝床跟前,每天衝一百個零件還是一千個零件是無法控製的。這也是當年有些勞動模範一個人能抵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人工作的真正原因。如果每個人都一本正經地幹活,在沒有技術革新的情況下,勞動模範就是不要命,他也幹不了十幾個人的事情。但如果大家在磨洋工的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個年代沒有計件或者獎金的提法,這都是屬於“資本主義”的範疇,是想都不敢想的。如果衝壓零件的工作被磨磨蹭蹭地幹,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才能把它們做完。因此車間主任才提出“爭取在年底完成儀表的全部收尾工作”的設想。而當時是八月份。實際上,儀表中需要衝壓的零件隻有四、五十種,每種包括不合格品在內做兩千個足夠了。如果每天能完成兩種的話,一個月左右應當夠了,怎麽會要四個月呢?
衝床隻有一台,我不可能天天站在旁邊求人:“你趕快幹活吧!”,也求不動。唯一的辦法就是我自己來做。無非就是把在農村插秧的幹勁拿出來,大不了就是再來一次農忙好了!於是,我叫周昕仔細檢查各種需要的模具,凡是可能影響衝壓質量的都盡快修複。並由她負責安排要衝壓零件的次序。 根據上麵急需的情況,把好做的和難做的搭配安排一下。至少要保證,衝床不能因為模具供應不上而停下來。
剩下的事情就是開衝床了。每天早上我一到廠裏,檢查一下模具,就坐在那裏開始一個個地衝壓零件。除了吃飯喝水上廁所,一直幹到下班。其實真正認真做起來,二千個零件做得很快。平均每放一個零件到模具上,衝壓,然後取下來,大概就是五到十秒左右,有些形狀複雜,需要準確定位的會稍微多花幾秒鍾的時間來放置。如果不停地幹,一般半天就應當能完成一個零件所需的數量。當然,對於那些在城裏長大的孩子,這種幹法是無法忍受的。但對於在農村經過插秧割穀的人來說,也就是那麽回事了,一天怎麽也能做完兩種零件。如果說累,那與農忙相比就不知道強到哪裏去了,對於我這個剛從農村回來的知識青年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當然有一點:你不能朝四周看。如果你看到別人都在那裏玩玩打打的混日子,心裏不平衡,那你可能就幹不下去了。
部件班的大門正對著食堂打飯的窗口。中午快到開飯的時候,食堂門口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有時候隊伍一直排到部件班裏麵去了。看到這個情況,我幹脆回到衝床跟前繼續幹活,等到大家把飯打完了再去。就這樣在那裏一動不動地幹到中午吃飯,吃完飯後又一直工作到下班。
一天,聽說食堂中午有粉蒸肉,大家很早就在那裏排隊了,隻聽見那裏一片熙熙攘攘的吵鬧聲。一會,有個同事跑來對我說:“做飯的師傅跟你什麽關係啊?還要留碗粉蒸肉給你。”我驚訝地問:“有這種事嗎?”“當然啦,明明還有兩碗粉蒸肉,偏偏不賣了。還說一碗留給操書記,另一碗留給你。”我莫名其妙,不知道怎麽回事:“那個師傅叫什麽名字?”。等到大家都打完了飯,我才慢吞吞地走到打飯的窗口。炊事員看到我來了,真的笑嘻嘻地端過來一碗粉蒸肉:“辛苦了,專門給你留了一份肉啊。”我疑惑地看著他。師傅看著我說:“那些伢們(武漢話:小孩子,小青年)啊,一天到晚不知道做事,隻知道吃,還要挑好的吃。我看隻有你天天不停地幹活,最辛苦了。就給你留了一份。”我不由得想起了隊裏的老鄉們。工廠的人也和他們一樣啊,你做了事,他們都是看在眼裏的。
我就這樣每天不停地開著衝床,一個個做好的零件被送往總裝班的裝配線上。一個月,就把所有需要衝壓的零件給加工完了。到最後一個零件被加工完,我擦擦頭上的汗,心裏說不出的高興:“其實也就和插秧差不多嘛,一個月就把它們幹掉了。”。
在這過程中,我還要安排加工其它的零件。這裏有兩個問題需要解決。一是要人去拉動圈。就是把鋁片一次次地逐步拉伸,最後形成一個小小的圓筒,然後切割成小段並壓成方框,用來做纏繞線圈的骨架。這個工作要求精度比較高,否則一拉就破了。班裏隻有老胡師傅會做。那時候老鄧師傅和老李師傅已經退休,他就是部件班年紀最大的人了。他仗著這有點倚老賣老,一般人安排任務都是愛理不理的。我隻有硬著頭皮對他說:“你這個月的任務,就是拉出足夠數量的合格的動圈出來。”。胡師傅從眼鏡片後麵看看我:“你叫別人去做吧。”我有些惱火,心裏想:“你明明知道別人都做不好啊。”。於是隻好耐住性子繼續求他。胡師傅以為我害怕了,根本就不理睬我。我忍無可忍,於是大聲對他說:“我現在安排你,必須去拉動圈!”。胡師傅眼睛一瞪:“我就是不去!”。車間的王書記聽見我們吵架,趕快跑過來,把胡師傅拉到辦公室裏,狠狠地訓了一頓。一會,胡師傅低著頭走過來:“江班長,王書記叫你給我安排工作。”我沒好氣地說:“拉動圈,不拉就給我滾蛋!”。看到他耷拉著腦袋開始工作,我心裏舒了一口氣,這件事終於搞定了。
第二個問題就是要把切割好的磁鋼用膠粘成規定的形狀。本來這不是個問題,但不知道怎麽回事,粘好的磁鋼第二天輕輕一碰,就又散開了。最嚴重的時候幾乎百分之百的磁鋼都要返工,等於是在白幹。我仔細詢問一下情況,原來多年來,磁鋼一直是用一種叫“聚乙烯醇縮醛膠”的玩意粘合的。從去年開始,就發現粘不住了,而且越來越嚴重。很顯然,這膠已經過期了。但誰也說不清楚是在哪裏買來的。我想起班裏小甘的家在漢口,就叫她去航空路的化工原料商店問問看。誰知那裏的售貨員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膠。
怎麽辦呢?大家都很著急。我突然想到,不能換一種膠來粘嗎?我跑到樓上的總裝班,班長小徐也正為這事著急。這磁鋼是電表的心髒,如果裝上後磁鋼散開了,電表肯定就報廢了。我走過去問:“磁鋼一定要用這種膠來粘嗎?換一種膠行不行?”。小徐點點頭說:“當然行啊,隻要能粘上去就可以的。但是用什麽膠呢?”。我想想說:“我們試試看用環氧樹脂行嗎?”
環氧樹脂買來了。這是兩種不同的牙膏狀的東西,按照一定比例混勻後就會發熱,然後就逐漸變硬,所以需要現配現用,而且粘好後需要烘烤一下,使粘合強度達到最大。我們試了兩次,發現比例需要調整:其中一種加多了,膠會變得很硬,但是也會很脆;而另外一種如果加多了,則會增加韌性,但強度會降低。我們試了幾個不同的比例,終於摸索到了能使我們滿意的配方。至於粘好後的烘烤,由於磁鋼帶有磁性,如果溫度太高是會失掉磁性的,所以隻能在七、八十度下多烤一會了。就這樣,問題都被一個個的解決。很快,磁鋼就能滿足樓上總裝班的需要了。
在大家的努力下,部件班於國慶節前交出了全部電表所需要的零件,比原先的預想提前了兩個月。我們終於能正式地轉向生產手表元件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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