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在泥濘中前行
(1975 – 1978)
夭折的初戀雖然帶給我巨大的打擊和無限的悲傷,但它帶給我的財富也是無限的。那場夢使我經曆了人生的第一次絕望,然而也正是它, 把我推到了永不屈服的人生製高點。
願望與現實之間的距離等於客觀要求你所應具有的能力與你實際的力所能及的能力之差。
剛回武漢的日子裏
自從我們家於一九七二年初的大年三十被趕出來後,防疫站就在十七棟給了一個單間給爸爸媽媽住,另外在相隔約一百米外的十六棟給了我們另外一個單間,讓我們回來時住。我回武漢後,爸爸媽媽就安排我住在下麵十六棟的房間裏。那僅僅是位於一樓的一個前後都有門的小房間,裏麵隻有兩張小床。沒有廁所和洗臉間,好在走廊對麵就是公共衛生間。其他住戶就把爐子安在走廊或者前麵的台階上。我每天就在這個房間裏活動,到吃飯時就叫我上去吃飯。
一九七五年元旦,我剛回來的第三天。那天早上我正坐在床上東張西望。突然,通往走廊的後門開了,一個女孩推門進來,我趕快站起來看著她。她笑著對我說:“你是江育林吧?我叫樊惠芳,是你大姐的好朋友。”我似乎在哪裏看到過這個名字?突然我想起來,就往牆上的掛曆上仔細看,果然在掛曆上用圓珠筆寫了“樊惠芳”幾個字,下麵好像還有電話號碼。我很緊張,不知道該說什麽。倒是她非常隨便,看得出和我們家裏很熟。她是來叫我上去吃飯的。一聽說是大姐姐的好朋友,她在我心裏的年齡就立刻大了一些,至少是屬於大姐姐那一批的人吧。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其實她比我還小。
吃中飯時,爸爸告訴我:她在武漢市無線電器材廠當工人。如果感興趣,可以到她那個廠去看看。我正在等待招工,當然對工廠感興趣了,我需要對各種工作有一些基本的了解。於是立刻答應了。
元月四日,我按照爸爸畫的路線圖,來到位於古田二路的武漢無線電器材廠。我去過沙洋化肥廠這類化工廠,也去過荊門電管所和農機廠這樣的工廠,而這無線電方麵的工廠還是頭一次。我很有興趣地看著一切。那裏有做半導體的化學車間,也有把芯片焊接到晶體管外殼裏的裝配車間。總之,都是做一些很精細的工作。我特別被一台自動化的送料機器吸引住了。一些晶體管的外殼雜亂地堆在料鬥裏,在振動器的推動下一個個整整齊齊地順著一圈一圈的槽子往上走,並自動地把放反了的殼子剔出來,然後進入加工程序……。真的奇妙極了!我趴在那裏看了很久很久,還不願離開。
元旦過後,我來到珞珈山街道辦事處。凡是有武漢戶口而沒有工作單位的人都必須歸到戶口所在的街道辦事處管理,我自然也不例外。接待我們這種人的是個女幹部,看起來比我要年輕。她先是一本正經地向我宣讀了文件:“你可能被分配到國營單位,也可能被分配到集體單位。要根據情況決定,你應當有兩種準備啊!”—— 在那時的中國,國營工廠的工人才算是真正的工人階級,而集體工廠的工人似乎帶有“資本主義”成分,至少沒有國營工人純潔吧,因而他們的地位也是不一樣的。例如調動工作,國營單位的人隻要上麵批準就可以調動,而集體單位的人則很困難,通常需要對調。就是說要那邊也剛好有個人想要調過來才行,工資待遇等也不一樣。那時候沒有私營,隻有一些個體戶就算私營的,那是資本主義的東西,有也不算“革命經曆”。那時候連工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當她聽說我是團員時,隨口問了一句:“你什麽時候入團的?”“一九六五年”。那人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大概覺得我的團齡夠長的了。口氣也鬆了很多:“以後有空可以幫我做些宣傳,像出黑板報的,行嗎?”我無所謂地點點頭。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你的檔案帶過來了嗎?”我心裏咯噔一跳,裝作一臉茫然的樣子:“沒有啊,還要我們自己帶檔案嗎?”她很不高興地說:“怎麽你們一個個回來時都是這樣,除了戶口和糧食關係外,什麽都不帶,連個手續都辦不全?”大概看看我的年紀比她還大,就無可奈何地說:“算了,讓將來招收你的單位再來重新做吧”。我這才發現,沒有帶檔案回來的知青好像是大有人在,於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由於呆在街道辦也沒有什麽事情,所以她也並不要求我們天天來報到。隻是要求我們隔幾天來看看,是否有招工的消息。幾天後,當我再次來到街道辦時,突然看到薑都也在那裏。我很意外,因為我已經幾年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當然也很高興,總算看到一個朋友。後來才知道,薑都一九七三年就被集中到張坪大隊的一個祠堂裏住。那裏條件比在老鄉家裏要差很多,幾個月後就病了。回武漢住了幾個月的醫院,然後就開始辦理病轉回城的手續,十月份就回了武漢。難怪去張坪兩次沒有見到她。現在她正在水利電力學院的土力學教研室做臨時工,幫著做試驗輔助工作。所以也算是沒有正式工作,經常要來街道辦的人。大概薑都順便在幫街道團委做點事情,幫忙收團費,因此還能見上幾次麵。我看到薑都一年多了還沒有工作,不由得擔心起自己來。我問那個管我們的幹部:“我們不會在這裏等上幾年吧?”那個人搖搖頭:“你們不同,市裏是要負責安排工作的,不會等很久了。”我這才稍微放心一些。
到一九七五年為止,湖北省已經停止招工二年多了。知青們根本沒有被安置任何工作的可能。很多設法以“病殘”的名義回城的知青隻是拿到一個武漢市的戶口而已。沒有工作,他們根本無法維持自己的生活。有的隻好無奈地依靠父母,有的就到處打打零工。所以我們這些因執行“多子女身邊無人”政策而能把戶口轉回武漢還包管分配工作的的知青,就算是非常幸運,成了被羨慕不已的人。
三號早上吃早飯的時候,爸爸問我:“你給小林寫了信沒有?”我搖搖頭:“這幾天都在辦手續,很忙,過幾天再寫吧。” 爸爸突然對我發起火來,開始破口大罵:“你自己回來就不管小林了?你知道他現在在下麵是什麽心情嗎?你不寫信去安慰他,太沒有良心了!” 如此雲雲。我吃驚地看著爸爸,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要發那麽大的火。不就是寫封信告訴小林我回來了嗎?至於嗎?爸爸還在那裏發揮:“你知不知道小林現在在那裏是多麽難受?是什麽心情嗎?” 我聽不下去了,就說了一句:“那你知道去年我一個人在鄉下是什麽心情嗎?” 沒想到他橫蠻地說:“我管你是什麽心情!” 我靜靜地看著他,然後一聲不吭地走了,把他留在屋子裏。我覺得這不像是我的家。如果我有自己住的地方,哪怕再破再舊,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這裏。但是我現在實在是無處可呆啊!
雖然武漢市政府答應會安排我們這些人的工作,但大家對此仍然存有很深的疑慮。元旦後,我們就開始到處找熟人“幫忙”了。爸爸說,在廣埠屯有個任伯伯是爺爺的老同事,曾經在街道上班,說不定能幫上忙。於是有天傍晚,我們提著兩瓶從荊門帶回來的小麻油去拜訪他。任伯伯住在廣埠屯商場旁邊一個破舊的小屋子裏,看得出生活條件很差。看到我提了麻油來非常高興,不過他也實事求是地說:“我盡量幫忙吧。” 我感覺到他年紀很大,好像很老了,不禁懷疑他不會有什麽本事。不過反正是個熟人吧,去看看他也是應該的。
後來在街道上還碰見了初中的一個同學朱公銀,他家在東湖邊的農村裏。當他在街道上見到我,就跑到我家來玩。爸爸聽說他要幫我在街道“活動活動”,其實也就是老同學之間說說而已的幫忙,以為他有什麽本事,還拿出幾塊錢叫他去“活動”。朱公銀嚇了一跳,我也覺得有些好笑,但也不好說什麽。總之,那時候似乎幹什麽事情都要有“門路”,都要開後門,所以大家對從正規渠道辦事幾乎沒有什麽信任感。而按照我們家的情況和環境,根本不可能找到什麽真正有用的“路子”。所以聽說有人願意幫忙,當然就要抓住不放了,也不管是不是真的管用。
一月九日上午,街道辦突然通知:下午我們這些人都到湖北省中醫學院體檢,武漢市汽車運輸公司五站的要來招工了!大家都為之一振。吃完中飯我們趕到醫院,招工的人已經等在那裏了。原來他們需要大量的搬運工。而原先通過辦理病轉手續回來的那些知青,雖然他們知道有些是假病,但確實也有些是真病。所以還是希望從我們這批人中挑選一些。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涼了半截。肩膀沒有力氣是我的軟肋。在農村期間,我能吃苦,能耐勞,不怕髒,不怕累,但就是不能負重挑東西。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啊?我仔細問了一下招工的師傅,他們回答得斬釘截鐵:“將來可能會改做其它工種,但頭一年肯定要做搬運工,要扛麻包的。” 但,這可是個國營單位啊。我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人要是連命都保不住,國營單位又有什麽用呢?於是我找到招工的師傅,很婉轉地說:“師傅,我在農村得過黃疸型肝炎,住過幾個月的醫院,扛麻包肯定是不行的。你看……”。那個師傅倒是非常爽快:“那你就算了吧。”那時候待業青年比招工的多得多,所以他們一點也不愁招不到人。
於是第二天我到街道辦,跟管我們的幹部說:“我身體不行,不能扛麻包,招工的說不要我去了。” 她很不高興地說:“你們這些人回來後就挑三揀四的!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再有招工的來,那你就再等吧。” 我一聽還沒有說不讓我再去招工,心裏才放心下來。
沒想到這一等,在春節前就再也沒有招工的了。春節後也一直沒有消息,一直等到三月底,才又開始了新的招工。
汽運五站招工後,街道辦告訴我們,春節前不會有招工的了。我就想:自從張崇武離開荊門後就沒有再見過麵。漢陽縣離武昌來回大約有一百多裏地。如果騎自行車,雖然有點累,時間上一天來回應當是沒有問題的。我想到那裏去看看他。
要走那麽遠,自行車是最重要的。頭一天,我在家裏把家裏的自行車仔細地維修了一遍。上了油,刹車也調好了。二十二號一早就出發了。雖然說騎自行車省力,但畢竟有那麽遠啊,我騎到中午才進入漢陽縣。等我找到張崇武,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張崇武並不在生產隊勞動,而是在大隊的學校裏教書。我走進學校,聽見他正在講課。農村的學校其實沒有那麽嚴格,通常來了什麽人,老師就隨便叫學生們看書,然後跑掉了,大家也沒有感到有什麽不對勁。但我覺得還是不要打擾他比較好,畢竟他在那裏是“安家落戶”。於是就在外麵等著。好在隻剩下小半節課,一會,張崇武就出來了。他看到我高興極了,我們就站在那裏談了好久。不覺得天開始暗了。我隻好說:“我要回去了,要不然天黑了還沒有進城的話,連路都看不清楚了。” 由於對前途未知,看得出張崇武心裏非常鬱悶。也隻有這樣依依不舍地告別。
在返回途中,我一路飛奔。好容易在八、九點才騎到洪山。到張崇武家裏坐了一會,等我回家,已經是十點以後了。騎了一整天自行車,屁股好疼啊!
二月一日,小林回來了,他還是原先那個樣子。憑心而論,至少我的感覺,他對我被抽調回城的態度和我去年對他要回城的感覺差不多,並不像爸爸說的那樣難受。相反,倒是家裏其他的人去年對我的態度和今年對小林的態度大不一樣。我也懶得去看待這些事情,完全沒有這個心情。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謝謝你真實的回憶,一直跟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