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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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親人回武漢 76

(2019-12-13 15:03:41) 下一個

告別親人回武漢

 

從十二月初開始,要回去的消息已經到處傳遍了。既然沒有什麽懸念,不需要審查,也不怕被別人把名額擠掉,我也吃了一顆定心丸:肯定是可以回去了。我就開始處理臨走前的事情,並與親人和朋友們一一告別。免得像前麵那些人那樣,如逃命一般,走得慌慌張張。

十二月四日,我到蘭橋烏龜泉一個部隊基地去找另繼明,他已經調到那裏的食品店工作去了。在那裏能買到很多外麵買不到的計劃物質。繼明聽說我要走了,幫我買來幾斤白糖,還用一個大鐵罐滿滿的裝了一罐板油,讓我拿回去煉成豬油。在那個每月隻有幾兩食用油的時代,這真的是非常珍貴的禮物了。

十二月八日下午,我到榮興林場,同學們都出工去了,隻有劉敦昭留在家裏。當他聽說我要回武漢,立刻把唯一一隻正在河裏遊玩的鵝喚上來,殺掉紅燒,晚上和榮興的幾個同學一起吃了,算是給我送行。現在榮興隻剩下周建明、舒宗文和劉敦昭三個人。貝恩渤和李植年已經招工走了,楊瑞豐投親靠友去了西安,伍初平像張崇武一樣換了個地方,不過不是漢陽,而是洪湖。可能留下還沒走的人見到這樣的情況太多了,大家都比較淡定。

十二月九日,下雪。我覺得事情應當已經定下來,不會再有什麽變數了。於是趕到掇刀,把我要回武漢的消息告訴小妹。小妹經過一場大病,身體不太好,心情也不好。她懶得上工,也不和那些知青往外跑了,整天就呆在屋裏。她聽到我要走的消息後,默然,也沒有什麽話,隻是輕輕地問了一句:“大概什麽時候能走?” 看得出來是在極力掩蓋自己的心情。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但是據說必須在年底前到武漢辦完手續。” 小妹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我,似乎在說:“是嗎?那隻有半個多月了啊?!”

我低下頭,也不好再說什麽。過一會兒,我說,這幾天隻要有空,就會來看你的。她站起來,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口。

隨後幾天,我抓緊時間把電站的所有設備盡可能地維護好,調整好。免得我走後出問題,給老劉增加麻煩。而隻要有空,我就盡量往掇刀跑,想去多陪陪小妹,哪怕多一分鍾也是好的。每次我到了那裏,小妹就望著我笑笑,然後就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低著頭,聽我說話。她想知道我辦理手續的進展,是不是順利。我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此時此刻的心情,一定和秋天她被推薦上大學時我的心情一樣。那時既希望她能被順利推薦上去,不要遇到什麽阻礙,特別是不要出什麽意外,又想到不久就要天各一方而感到依依不舍,心裏難受。而我,除了能盡量給她帶些好吃的東西,盡量幫她解決一些困難以外,就隻能和她說說話,盡量逗她開心了。

二十五號,我在縣裏稱了幾斤水果糖,回到生產隊。我找到會計定國,想把隊裏今年分給我的糧食領出來,賣掉換些糧票。不知道我回武漢後什麽時候可以開始給我發糧票,先換一些準備著吧。我把水果糖也交給他,請他發給隊裏的人吃。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感謝鄉親們養育了我這些年。定國說:“明天剛好全隊四個組都要在一起上早工,開西頭的那片熟荒地,你也去吧。” 定國又拿來幾瓶小麻油,叫我帶回去。還問我:“你的行李多不多?要不,明天我派輛板車送你去荊門?”

二十六號清早,全隊集中在西頭開荒地。我和隊裏人一起出早工,朱定國趁大家正幹得帶勁的時候,突然站到一個土堆上,大聲說:“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小江過兩天就要回武漢了。他給我們買了糖請大家吃,大家來拿吧!” 大家一片嘩然。年輕人一邊吃糖一邊向我道喜。幾個老年人唏噓起來:“小江這幾年受了多少苦啊,終於熬出來了!” 連北頭的馮聾子也知道我要走了,跑過來邊打手勢邊用含糊不清的話說:“小江,要了?有空過來玩。”繼明的媽拉著我的手說:“小江啊,多做好事,啊!那年多虧你藏起來那些糧食,要不然那年春天難得熬過去哩。”說著撩起衣角擦去眼睛裏的淚水。隊長永財也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小江啊,你在隊裏幫我們做了不少好事,大家忘不了你!” 我的鼻子酸酸的,強忍著眼淚對大家說:“謝謝大家照顧我這些年。沒有你們的照顧,我隻怕死幾回了。你們有機會去武漢一定來找我!”我不敢再呆下去,就給大家鞠了一個躬,趕快離開了。走了很遠,回過頭來看看,還有好多人站在那裏向我揮手。多好的鄉親們!

前幾天有人路過電站時,聽到我可能要回武漢的消息,後來連著幾天有好幾個人來看我。有的揣著幾斤糧票,有的提著小麻油送到電站來。他們說:“小江,沒什麽好東西送你。想到城裏人就缺吃的,你就拿去吧,也算我們的一點心意了。”所以我在整理行李時,不得不專門拿一個木箱子來裝他們送的麻油和豬油。

早飯後,定國安排了一輛板車和一頭驢。把我的行李裝上去,送到縣城,把行李放到電管所。電管所的朋友們聽說我要回武漢了,也都向我道喜。那幾天我就住在那裏,每天和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飯。在空閑的時候,我走上街頭,想再看看荊門縣城,看看我曾經呆過的地方,看看我們在各處架設的線路。縣城和來時相比已經大不相同了,至少比原先大了十倍,已經向北發展了很大一塊麵積。那裏新建了不少高樓大廈,馬路也拓寬多了,像一個大城市的模樣。這裏已經來了很多大型廠礦企業:煉油廠、水泥廠、冷凍廠……。早就不是原來那個拿一根冰棍就能從城東走到城西的小城鎮,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荊門市”了!

我走到郵局附近的十字路口,突然看見了夏玲玲。我有很久沒有看見她了,隻聽說她在荊門京劇團,也不知道現在過得怎麽樣。她手裏拿著幾件衣服,一眼看見我,驚喜地叫起來:“江育林!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現在在哪裏啊?”

我告訴她:我正在辦回武漢的手續,過兩天就要走了。她聽到後,臉色黯淡下來,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好啊,祝賀你。”她拉著我:“我要去隔壁的裁縫店改改演出服裝,你陪我一起去吧。”我默默地跟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進了裁縫店,跟正在做衣服的師傅說了幾句,就回過頭來,看著我。想說什麽,但又沒有說出來。看得出來她心裏很難受。我對她說:“夏玲玲,我回去了。”她搖搖頭:“你再陪我坐一會吧,好嗎?”我點點頭,坐在那裏,看著她跟師傅又說了幾句,再過來跟我坐在一起。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還是沒有說話,大家心裏都很難受。我不由得想起在學校廣播站的時候,她是學生會宣傳部長,後來又是分團委的宣傳部長,專門管我們廣播站的。而且學習成績也一直是名列前茅,是個各方麵素質相當好的學生。但由於父母在解放初期被鎮壓,她是被親戚帶大的。文革前連入團都是市團委特批的。而現在這個時期,“寧可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無論她表現有多麽優秀,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招工和招生的機會。我的心裏隱隱作痛,再也無法正視她的眼睛。我站起來,對她說:“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夏玲玲點點頭,站在那裏,沒有出來送我,我緊繃著的心才稍微放鬆了一點。我不敢回頭,徑直回到了電管所。

十二月二十八日,在荊門的最後一天。我一清早就去了掇刀,小妹在屋子裏等我。我帶去了好多好吃的東西。中飯後,其他人都上工了,隻有我們兩個留在屋子裏。我拿出一個很精致的筆記本:“你有空就寫寫東西,好嗎?”又拿出我自己的團徽,這是一九六五年二附中的分團委發給我的。那時的團徽是銅做的,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不像後來工廠裏發的一個鋁製的團徽,雖然樣子一模一樣,但輕飄飄的,和那個時代的人一樣。這是我最心愛的紀念品。拿著它,我不由得想起一九六八年,防疫站的軍宣隊罵我是狗崽子,問我是“什麽東西?”的時候,我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是共青團員!”的樣子。我對小妹說:“這個給你做個紀念吧!我還是那句話:人向下走總是感到輕鬆,而向上走總是感到有點累的,但人一定要向上走。”小妹坐在床沿,緊緊地靠著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告訴她:要注意身體,再不要累病了,犯不著。還告訴她:快過年了,早點回去,羅老師一定很擔心你。我不在你附近,不能經常來看你,要注意好好保護自己。我還說:如果我有空,一定再回來看你。突然,我想起她是元旦過生日的,就給她開心:“你再過幾天就二十歲了。二十歲,就不是小孩子了,而是大人了。是嗎?”說到這裏,我被卡住了。我是不是該告訴她“我愛你”??現在說嗎?但馬上就要走了,說了馬上就跑算怎麽回事?她會相信嗎?我不說嗎?那什麽時候再說呢?回到武漢以後嗎?……。說還是不說,這真的是個問題!我的腦袋被卡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猶豫了一會,就對小妹說:“小妹,我回去後一定會給你寫信的,你願意給我回信嗎?”我期待地看著她。小妹立刻肯定地點點頭“我一定會的!” 我馬上把家裏的地址寫給她。看到她仔細地把地址收藏起來,我鬆了一口氣。看來還有說的機會。

那天,我和她在一起呆了整整一天。說啊說啊,眼看快五點了,天已經開始發暗。我依依不舍地站起來,對小妹說:“小妹,我今晚就要回武漢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大門。屋裏很暗,在外麵看不清楚裏麵,我就站在大門口等小妹出來。一會兒,小妹從大門走出來。我驚呆了:半分鍾不見,小妹居然哭成個淚人。今天一整天她一定是一直在強忍住不哭,忍了好久好久,直到臨走時才放聲大哭的!我的心幾乎要碎了!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她,隻有呆呆地看著失聲痛哭的她。過了一會,我才開口對她說:“小妹,不要哭了。你放心,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請相信我,好嗎?” 小妹這才擦擦眼睛,點了點頭。我真的想再陪她多呆一會,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這裏離火車站還有近三十裏地,回縣裏的班車馬上就要收班。如果趕不上,我可能在火車開走前回不了荊門。我隻好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農科所,心裏充滿了思念和擔憂。直到小妹回頭走進大門,我的心裏還難受了很久。我不知道將來會是什麽樣子,我無法預料,隻有咬著牙齒往前走,也許還有希望。

晚上,賴平他們幾個請我吃飯。大家又聊了一會,幾個人用自行車幫我把行李送到火車站。那時候一切都和現在不一樣:火車到達前十分鍾才開始賣票,然後才能托運行李。等辦理好一切手續,火車已經停在站台上了。於是,我朝賴平他們招了招手,上了回武漢的火車。

我的農村生活終於結束了!

從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傍晚離開武漢算起,到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踏上回武漢的火車為止,整整六年零十八天。如果算到第二天早上到達武漢的話,就是離開武漢六年零十八天半。而按照中國出差報銷的規定,應該兩邊都算整天,我下農村的時間就成了六年零十九天。但是按照國際通行的算法,例如我在亞太組織NACA或者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報銷的算法,是隻能算一邊時間的。現在不都是提倡“和國際接軌”嗎?我也比較喜歡這種算法。所以我認為自己下鄉的時間應當是“六年零十八天”!

武漢,經過六年零十八天的農村勞動,我終於回來了!

 

一九七四年對我似乎是極其荒誕的一年。我遭受了太多的磨難。所有的大門都被關上,似乎隻有通往地獄的大門敞開著。所有的希望都在我麵前消失。我就像一隻被人踢來踢去的狗,沒有一張笑臉對著我,連住在電站裏也不得安寧。我幾乎對今後的生存失去了信心。生存的壓力幾乎要超過我能承受的極限。不料,就在這一年的最後幾天,老天爺給我開了一個玩笑,從天上掉下一張餡餅。希望的大門朝我敞開了一條縫。讓我在大門“砰”的一聲關死前逃了出來。從此,我的前途和命運開始逐漸地掌握在我自己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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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看風景的樹 回複 悄悄話 突然有點可憐那隻鵝不知道怎麽回事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實幹會做的好青年!!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俺快步也跟不上你啦!啦!
簡約北歐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感謝分享。欣賞你不氣餒一直向上走。很受鼓舞。第四部分是不是還沒有放到博客裏麵呢?盼望中。。。
Froginwell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ivinghere' 的評論 : 博客裏麵,第一部分到第六部分都有,謝謝。
jun100 回複 悄悄話 真的是很苦,但哥哥的生存能力比弟弟強很多,所以父母才會有那樣的心情和選擇吧
livinghere 回複 悄悄話 和小妹的關係有點可惜了。但那是沒辦法的事情。
還繼續寫嗎?第四部分,會繼續發表吧?
謝謝。繼續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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