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餡餅
十一月二十七日,我突然收到爸爸的一封來信。這封信很長很長,密密麻麻地寫了兩張紙。爸爸告訴我,幾天前,人事處的頭頭找到他,談到多子女身邊無人的政策問題。他們耐心地開導爸爸:這個政策所給的招工指標到年底就要作廢了,而我們家裏一個人也沒有被招上來。現在時間已經不多了!為了保險起見,他建議爸爸把招工指標讓給我,也就是讓我先回武漢。特地來征求爸爸媽媽的意見,並特別囑咐要抓緊。
爸爸媽媽經過艱難的考慮後,不得不同意了人事處的意見,決定把招工指標讓給我。而這個改變給他們帶來極大的震動。爸爸在接下去的信中詳細描述了媽媽痛苦的感受,媽媽既傷心又失望,一連兩天默默地坐在辦公室裏流淚,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話,心情壞透了,等等等等。希望我能夠“正確對待”這件事,理解媽媽此時的心情。
我拿著信看了又看,一時轉不過彎來。我坐在那裏,心裏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我真的說不出是個什麽感覺。高興嗎?當然,就像天上掉下一個餡餅,不!是掉下來一塊金磚!砸在我的頭上,不知道是疼還是喜,而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我很迷惑,我真的要回武漢了?我該怎麽走?到哪裏辦手續?信中沒有提及,一團迷霧!媽媽很傷心,我該怎麽辦?我應當怎麽安慰媽媽?我不是她的兒子嗎?怎麽換了一個兒子對她的打擊如此之大?我不該被招工嗎?我是不是搶了原本應當是給小林的東西?我不禁在心裏問:“爸爸媽媽,難道我不是你們的兒子嗎?”
很快,武漢市打算把符合“多子女身邊無人”條件的知青一次性解決完,並要求在年底全部辦完手續回城的小道消息就到處傳開了。看來是真的,各地很快就要開始搞了。這次返城,完全是根據規定的條件來,沒有任何“推薦”、“討論”、“研究”和“審查”的餘地,所以誰將返城一清二楚。而回城後做什麽工作,無人知曉。而且指標是從武漢發過來的,縣裏隻有執行的份。能屬於多子女身邊無人之列的人,基本上都是父母有這樣那樣政治或曆史問題的,要不然怎麽會多子女一個人都沒有被召回來呢?
幾天後,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去縣知青辦詢問情況。縣知青辦的人聽說我來打聽多子女身邊無人回武漢的事情,不由得仔細打量著我半天,驚訝地問:“你是武漢知青?聽你的口音還以為你是荊門人哩。” 我隻好告訴他,我已經在這裏呆了六年,可能不知不覺已經帶有荊門當地人的口音了。那人倒比我想象的客氣,笑笑說:“嗯,看來你是改造好了!” 隨後告訴我:他們已經知道,凡是今年要根據多子女身邊無人政策需要招回去的知青在年底前都會辦完手續。但什麽時候辦,怎麽辦都一概不清楚,要等武漢市的通知和相關文件後才能知道,你們就等著吧。接著,我又到大姐姐那裏,告訴她這些情況。大姐姐也收到了爸爸的信,她說:“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趕快先找找關係,說不定到時候會用得上的。你辦這些事情一定要特別小心,千萬千萬再不要出像小林那樣的亂子啊!” 我點點頭。
十二月二十三日,我再次來到縣裏,這裏能看到知青的身影明顯增多。聽說武漢那邊的通知已經到達縣裏,但要拿到手似乎不是很容易。有些人去嚐試過,總會以各種不是理由的理由被要求“下次再來”,知青們則滿頭大汗地按照他們的“指示”到處奔波。很多年後,我才恍然大悟:其實他們是在暗示你是否應當有所“表示”,僅此而已!可憐當時我們的腦袋還轉不過來。
二十四日,我感到實在沒有把握,就去找大姐姐商量如何能把通知單搞到手。大姐姐想了想說:“這樣,我們一起去試試看!”於是我們一起來到縣委大院。大姐姐叫我先在外麵等著,她先進去試探試探。
半個小時後,大姐姐滿麵笑容地出來了。原來,她一進門,就首先自我介紹是油田醫院的醫生,能幫他聯係好醫生看病,於是那人頓時對她客氣起來。然後她才說有個同事的孩子這次要辦多子女身邊無人的手續回去,托她來看看什麽時候能辦。那人趕快把一大疊通知單翻出來,找到我的單子,很客氣地說:“在這裏,你叫他來辦手續吧。” 其實,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大姐姐再三叮囑:一定得過一會再去,千萬不要馬上去找他們,而且千萬不要說我是你姐姐,否則就糟了。說完就回去了。我坐在那裏等了一會,盡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靜。然後,鼓起勇氣推開了知青辦的門。屋子裏有兩張大書桌拚在一起,上麵攤滿了東西。兩個人麵對麵地坐在那裏,好像和我上次見到的人不一樣了。其中一人抬起頭,看著我問:“你找誰?”我小心地說:“我來拿回武漢的通知書的。”“你叫什麽名字?”“江育林。”。“哦,你來了。是的,你的通知單已經來了,等等。”於是他打開抽屜,從一大疊紙中翻了一下,抽出我的通知單來。他把通知單放到桌子上,正準備蓋章,突然,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喂,江淩是你什麽人嗎?” 我頓時緊張起來,他是否開始懷疑其中有什麽問題了?我假裝想了一下,然後一付猛然醒悟的樣子:“江淩?喔,你是說一個姓江的大夫吧?她和我們家蠻熟的,我爸媽和她是老鄉。”那個人看到我對“江淩”一付並不太熟悉的樣子,相信了。於是在通知單上蓋了個章:“好了,你到區裏和公社裏去辦手續吧,其實也沒有什麽事情要辦了。”
我控製住自己驚喜的心情,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過通知單。雖然已是寒冬,等我走出辦公室,身上已經汗濕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於闖過了這一關。
其實,這是一張很簡單的通知單。大意是:某某某,根據武漢市某某文件的精神,多子女身邊無人的家庭可以有一人調回武漢市。你現在符合條件,請於今年年底之前辦理好一切手續,回到某某街道革委會報到。武漢市將根據情況安排你們到國營或集體單位參加工作,等等。上麵姓名和地址都是事先填好了的,別人拿去一點用也沒有。
有了這張通知單,後來的手續就好辦了。二十六日,我趕往子陵區辦有關手續。知青的檔案全都在區教育科,同時它也兼知青辦。管知青的人看到我來了,給我的通知單上也蓋了一個章,然後很客氣地說:“等一下,我把你的檔案找出來帶走。” 我奇怪地問:“不是你們寄過去嗎?” 那人搖搖頭:“我們怎麽會寄這東西,都是叫你們自己帶回去的。” 過了一會,他拿著一個封好口的牛皮口袋從裏屋出來,遞到我的手中:“拿好啊!” 我拿過口袋,想起爸爸來時說過的話。就問他:“今年有我父母單位的人來這裏清過檔案嗎?”“是的,是的”那人一邊用手指著辦公室的地下,一邊信誓旦旦地說:“我們已經把那些材料拿出來燒了。是我親自在這裏燒的,你的檔案已經清理幹淨了!”
我大吃一驚,呆呆地看著他。爸爸不是告訴我:防疫站的人說,檔案裏的一些材料已經被拿出並帶回武漢銷毀的嗎?現在他如果告訴我並沒有清理,我可能會相信。現在他告訴我什麽都被燒掉了,我還會相信嗎?我相信誰?
我拿著自己的檔案走回電站。很晚了,我還坐在那裏,懷裏抱著這個棕黃色的口袋。我看著它,回想起一九六八年,我在清理階級隊伍專案組裏看到的各種各樣的人事檔案,各種塞進去讓人生不如死而又不讓當事人知道的紙片……。這可是我的生命線啊!我不能就這樣糊裏糊塗地把它帶回去,讓它再跟隨我一輩子!我就這樣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半夜。最後,我走到水壩邊上,再看了它一眼,把它撕成碎片,丟到水裏。我沒有看裏麵的內容,也不想看它,對它似乎沒有一點好奇心。隻是默默地看著它在水中慢慢地消失了,就讓它永遠消失吧!
辦理完全部手續,我準備回武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