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還是沒能回武漢
回到荊門。到處是一片忙碌的施工景象。煉油廠的土建已經完成,大規模的廠區建設就開始了。一台台巨大的設備被運進來等待安裝。普通的汽車根本拖不動,隻有用超大型的履帶車才能拉動。於是那裏出現了很多履帶車。把路麵拖出了一尺多厚的粉末,晴天時稍有一點風,就漫天塵土。而下雨天就更糟糕了,路麵上的泥漿幾乎漫到膝蓋。整個荊門就成了一個超大的工地。然而在“大幹快上”和“邊設計邊施工”的方針指引下,以及毛主席關於“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的革命英雄主義的口號下,事故不斷。而每一次事故,都有一些“英雄人物”出現,都是奏響了一曲“毛澤東思想的凱歌”,寶塔山上就又會增加幾個墓碑。記得在安裝煉石油的蒸餾塔時,要把一個很高大的鋼塔一次性完整地豎起來。工人們用鋼纜綁在上麵就開始起吊,塔剛起來一半,鋼纜承受不了這巨大的重量,突然斷了。斷掉的鋼繩順著地麵刮過去,雖然並不快,但勢不可擋。所有的人立刻躺了下來,但仍然有幾個人沒能躲過去,一下子就打死幾個。凡是被刮中的人,渾身都是血淋淋的,根本看不清楚傷口在哪裏。當時在場的人在很久以後談起這次事故都還心有餘悸。
新的油田醫院也建得差不多了,原來的七醫院從武漢搬到十裏牌暫時安頓了幾年,不久就要搬到白廟。那裏已經蓋好了好多宿舍和病房,比十裏牌的簡易醫院要強得多,像一個正規的醫院。大姐姐他們興高采烈,個個在準備搬家。不過我以後要是再來醫院就要遠多了。以前從革集到十裏牌,隻要順著大路朝西南走十裏多路,而搬家後要往西北方向走十幾裏沒有路的路,實際路程要長很多,也難走很多。這兩年,我時不時地背一點新米到醫院去跟大姐姐的同事們換糧票。開始隻是想給大姐姐嚐嚐新,同時也為自己和小林回武漢時方便一些。但大姐姐的同事們吃了新米後感到比糧店裏買的米好吃多了,就紛紛請我幫他們換米。於是情況就顛倒過來,要我到處想辦法搞些新米帶給他們。好在隊裏也有人需要糧票,所以倒不是很難搞,隻不過我要費力氣扛到醫院去。所以,我每月總有兩、三次要帶米到醫院。
我就是在這種熱火朝天的形勢下,沿著這樣的泥漿路趟回了革集。
春節過後,“多子女身邊無人可招回一個知青”的政策就開始執行了。有的工廠又開始下鄉招人。那天,我又帶了一袋新米去醫院找大姐姐,看到小林正高興地在那裏拉著小提琴。我很奇怪地問:“你怎麽又過來了?”小林告訴我,招工的人已經到他們那裏辦手續去了,所以他已經把所有的行李清理後從公社帶了出來。我問他:“那就是說,你已經和生產隊沒有關係了嗎?”小林說:“應當是這樣吧。”原來這次家裏不知道托了什麽關係,找了一個工廠搞招工的人,專門來荊門招小林上去的。小林實際上是坐在這裏等最後的通知,然後就可以回武漢了。
然而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每個人的預料。當鹽池區管知青的人跟小林所在的生產隊聯係小林招工的事情時,隊長怎麽也不放小林回去。據爸爸說,隊長拿著記工本對那個招工的人說:“你看,去年一年,江小林隻上了兩天工,其餘時間都在外麵玩。你說我能同意嗎?”招工的人毫無辦法,隻好空手而歸,並把這個情況告訴了我們家裏,表示確實是愛莫能助。
還有糟糕的事情在後麵。小林當時高興得忘乎所以,隻想盡快離開那裏。他把所有的行李裝在大箱子裏,找了一個鹽池區的司機,托他把箱子帶到縣城,然後就甩手跑到大姐姐那裏玩去了。然而幾天後,那個司機跑過來“懊惱”地來告訴小林:那個箱子被他丟在後麵車廂裏,當他把車開到縣城時,發現後麵的箱子不見了。這就是說,小林所有的衣服和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沒有了。司機說不見了,你能說什麽呢?假的?真的?反正是沒有了。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經過這樣的打擊,小林完全蒙了。但也別無選擇,隻有老老實實地重新回到隊裏。於是,我隻好把自己的所有衣服分成兩份,給了他一半,連那個帆布箱子也給了他。本來家裏給我們兄弟姐妹四人每個人都買了口一模一樣的帆布箱子。這樣一來,到後來我連帆布箱子也沒有了,隻剩下兩個像醫院裝葡萄糖鹽水瓶的那種破木頭箱。一個裝著書和筆記本,另一個就裝著僅存的幾件衣服。原來我有一件長大衣,那是我六六年高考前媽媽特地為我準備的。記得當時媽媽帶我去裁縫店量尺寸時,媽媽對裁縫說:“你把下麵量長一些,好擋風,我的孩子要去北方讀書的。”其自豪和自信的心情溢於言表。到了農村,我在最寒冷的時候,就用它禦寒,確實很暖和。但沒有想到的是,後來我回家見到媽媽時,她板著臉對我說:“你那個準備去北京穿的大衣也用不著了,把它給小林吧!”我一下子呆住了。我驚訝地看著媽媽,好像看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一樣。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回去就把大衣送給了小林。我覺得,不是自己勞動賺來的,就不是自己的東西。沒有什麽該要,什麽不該要的。隻當是原來就沒有的好了!
小林招工這事發生後,醫院裏可能慢慢傳開了。人們都知道我們家準備把小林招工上來的情況。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麽不把我先調上來?有些人對大姐姐表達了這些看法,認為我們家這樣做是不對的,這些話顯然對大姐姐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一次我來到醫院時,大姐姐突然對我大發脾氣:“你知道嗎?醫院的人都在指責我,說我們家裏應當把你先搞上來,不應當先調小林。我成了你們的出氣包了!你知道我每天有多麽難受嗎?我在替你們受氣!” 我簡直要氣昏了。難道我應當為這件事情負責嗎?我應當負什麽責任?是我在影響大家嗎?我簡直鬱悶極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到這些心裏特別難受。本來把小林先調回去,我都沒有說什麽話,難道我還要為此挨罵,要為此承擔什麽責任?天理何在呀!這時,我感到非常失望,好像家裏沒有人可以靠得住的了。我今後怎麽辦啊!我不由得想起了小妹。小妹,你回來了嗎?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