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春節:在恩施屯堡 1974
隨著小妹爸爸的一聲高喊,人們一下子都從房子裏跑出來,把我圍了起來。我看到羅老師、小妹、沙恩、秋恩。還有他們單位的很多同事也都跑出來看著我,仿佛在迎接一個天外來客。
羅老師拉著我的手,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麽好。過了好一會才說:“這幾天你跑哪裏去了?你曉不曉得,這幾天大家都急得要死。巴東那邊說你已經上了車,這邊叫有重天天在車站接又接不到。還聽說路上翻了幾輛車,個個都很擔心你啊!有重現在還在縣城他們公司那裏等你啊。”我很抱歉地說:“啊呀,我在建始呆了兩天。不過就是不去建始,當天也到不了啊。”
羅老師叫小妹趕快坐公共汽車趕去恩施城裏,叫有重明天回來。我看到小妹要走,趕快拉住她,給了她幾十元錢:“你給我買一張回武漢的飛機票吧。” 小妹接過錢,飛快地跑了。羅老師則趕快張羅給我洗澡,安排休息的地方。整整五天的行程!整天都處於高度的緊張和興奮。一到屯堡,我就放鬆了,感到極度困乏,坐在澡盆裏都幾乎要睡著了。洗完澡,羅老師看到我眼睛都睜不開了,就拉著我到她的房間裏:“你先睡一會吧。今天單位會餐,到時候叫你來吃。”我一倒下去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屋子裏已經完全黑了。我睜開眼,突然看到一個黑影坐在我的床旁。我嚇了一跳。黑影聽到響動,伸手拉動了床邊的開關。燈亮了,我才看到羅老師坐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我。“醒來了?洗把臉吧,馬上要會餐了。”
在那個年代,每逢春節,各單位都要舉行會餐,讓辛苦了一年的人們大吃一頓。魚、肉的指標都是有限製的,所以那時候很多父母都舍不得吃,在餐桌上就把自己的一份帶回家,和孩子們一起吃。屯堡財稅所今天剛好會餐。由於平時隻有一個炊事員,所以今天大家都在一起幫廚,裏裏外外好不熱鬧!這裏是山區,四周都是農村,吃的要相對豐盛。我走出房間,三張大桌子上已經放滿了各種菜肴。熱騰騰,香噴噴,一片節日喜慶的氣氛。幾隻狗也高興地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把四周的長板凳撞的砰砰作響。
羅老師帶我到一張桌子坐下,大家開始大吃起來。菜真多啊,桌子上已經放滿了,還在不停地上。羅老師一會給我夾菜,一會又告誡我:“慢慢吃,小心燙著。” 旁邊的同事笑了:“是啊,葷湯不冒氣,燙壞小女婿!”大家“轟”的笑起來。我的臉紅了,好在燈光很昏暗,沒有人發現。
第二天,我才開始仔細打量這裏的建築。這是一棟二層樓的房子,四麵是一圈房間,中間有個天井。由於是下麵區的財稅所,人很少,吃、住、辦公就都在這裏了。一樓是辦公室、食堂、廚房、廁所等共用區域,二樓則是一間一間的睡房。在山區,水泥和磚瓦都要從很遠的地方運來,而木材到處都是。木材受到政府的嚴格管理,沒有批準根本運不出去,所以這裏的房子都是木頭做的。我第一次住在這種六麵都是木頭的房子裏,覺得到處都有一種木頭的清香,感到非常新奇。然而山區晚上很冷,必須燒炭火取暖,家家戶戶都有火盆。我真的很擔心這樣是否安全。不過他們告訴我:這裏的人們都會在有火盆的房間裏放上一盆水,萬一掉了一些炭火出來會馬上把它們澆滅。而且隻要出門,一定會把火滅掉,以免狗、貓等動物把炭火弄翻了。這幾天,凡是大家要出門,一定讓我先出門,他們仔細檢查後才出門。看來他們還是很有經驗的。
我把帶來的行李打開,把肉、糯米遞給羅老師。由於事先就在肉的表麵上灑了一些鹽,天氣也很冷,肉算是沒有壞,隻是恐怕成醃肉了。羅老師心疼地說:“哪個要你帶這麽些東西過來?一路上好辛苦啊!這裏什麽都有,你人來就很好了。” 我想到有幾隻風幹雞丟在長途汽車上了,心裏感到惋惜不已。羅老師安慰我說:“不要生氣,哪個人吃了這些雞子要肚子疼的。”小妹的爸爸聽到後哈哈大笑起來:“才不會肚子疼哩。隻怕是那雞已經被別人吃完後屙到山崖下麵去了!”大家都笑了起來。秋恩見到我最高興了,拉著我的手又蹦又跳。半年不見,小秋恩長高了。她告訴我,這裏的小學生都是山裏農村的孩子,教學質量也很差。所以羅老師把她弄到恩施城裏上小學,就住在親戚家裏。也是前幾天才回來過年的。
下午,小妹帶著她哥哥有重從恩施城裏回來了。昨天傍晚,小妹到了有重住的地方,他正在房間裏焦急地等我。一看到小妹就著急的說:“怎麽回事,小江怎麽還沒有到啊?”小妹笑著對他哥哥說:“他已經自己走到屯堡去了。” 有重不禁大吃一驚,非常佩服地說:“這麽遠的路,小江是怎麽走過去的呀!”
隨後幾天,我就在羅老師家裏休息,或者在屯堡四周到處轉轉。這裏到處是山,除了河灘那巴掌大的地方外,幾乎沒有平地,隻有大山和小山之分。當地走路時人都背著背簍,這是山裏人的特征。以前我去秭歸也見過這種背簍,裏麵可以裝很重的東西。用背簍的人可以騰出手來柱拐棍,以便爬山。農村買東西基本上不是在商店,而是靠趕集。根據當地的經濟情況和習俗,有每天早上的集市,隔天一次的集市,甚至是一周僅一次的集市。在屯堡是一周兩次。而且都在早上幾個小時,下午就很少了。趕集那天早上,小街兩邊幾乎擺滿了攤子,走過去都很困難。我看了一下,大多數都是山裏的土產,吃的和用的。價格真的很便宜,看得出來這裏很窮。
有重帶著我到處走。我想看看水電站,以便回革集發電時有經驗可以借鑒。他就帶我去鴨鬆溪、車壩等地。不過也許是過年,也許是冬天沒有水了,這些小電站都關門了。我們吃了“閉門羹”。不過大家反正是在遊玩,仍然很高興。
就這樣,我在屯堡一直呆到初二。除夕那天,到處充滿了歡天喜地的氣氛。在那個年代,人們過著貧窮和動蕩的日子,過年隻企望能大吃一頓,有幾天安穩的日子過,就心滿意足了。吃完年夜飯後,既沒有鞭炮,也沒有電視,也就不可能有什麽“春節聯歡晚會”了。人多的地方聚在一起打打牌,否則就隻有睡覺。財稅所節日期間晚上要求值班,我們大家就輪流值班。那幾天我把那裏當作自己的家,他們也沒有把我當作客人。白天手拉手地跑出去玩,晚上打打牌,或者圍坐在火盆聊天。也算是“其樂融融”吧。
元月二十五號,初三,羅老師帶我和秋恩、小妹、有重一起乘汽車去恩施城裏。“恩施”是專區的名稱,也是縣城的名字。所以恩施城比一般縣城要大很多。他們家在恩施住了很多年,而且在那裏有不少親戚朋友,對那裏非常熟悉。屯堡隻是暫時被“發配”的地方。羅老師想帶我到那裏去看看她們的親戚。
我們來到羅老師哥哥家。小妹叫他舅舅,我就跟著叫他羅伯伯。他們家也住的是木頭屋子。他有三個孩子,老大羅恩是個兒子,老二張蘭和老三羅四毛是女兒。我想老二大概是隨母親姓的吧,不過老二那年沒有回家,聽說前年招工到漢口哪個廠裏了。羅伯伯是個很瘦的老頭,但精神不錯。他興致勃勃地和我拉起了家常。無意中,他說到自己解放前曾經在郵局工作過。我不由得插了一句:“那你認識江鴻恩嗎?”他立刻睜大眼睛說:“知道啊,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他是你什麽人哪?”我很小心地說:“是我的爺爺。” 羅伯伯大吃一驚:“啊呀,想不到還能碰見熟人的孩子。”於是,他就津津有味地談起我的爺爺來了:“你爺爺是紅鼻頭,說話有點結巴,但可威風了。知道嗎?你爺爺當年對部下要求很嚴格的。他很早就上班,但不進辦公室,而是在外麵等著。上班鈴聲一響,他立刻在簽到本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在他後麵簽到的人就算遲到了。”他還告訴我,抗日戰爭初期,郵局從武漢撤到恩施,後來才撤到重慶,我爺爺也在恩施住了一段時間。羅伯伯就是當時被爺爺任命到恩施郵局的。從他那裏,我聽到了很多爺爺過去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聽他講爺爺過去的故事真有趣!那天,我們都很高興。在房間裏隻有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在和江恩談戀愛嗎?”我一下子呆住了。過了一會才似是而非的回答:“我沒有跟江恩講過。” 羅伯伯一聲不吭地盯著我。過了一會才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好江恩啊,這事就拜托你了!” 我點點頭說:“我會的。”
初三和初四,小妹白天陪我到處看,到處玩。晚上我們就一起去看電影或者看演出。不過到恩施後是倒過來,由她請我了。有天晚上好像是秋恩和四毛她們學校的春節晚會吧,都是小孩子們的節目。這裏是土家族自治州,受到少數民族風格的影響,跳舞都跳得很大方、熱鬧。我想到小妹那麽會跳舞,可能也是受到這些影響吧。她們表演了好幾個節目,演完後跑來時滿頭大汗,得意得很。我突然發現四毛的黃皮鞋上有一塊塊的黑印子,很奇怪地問:“你的鞋子怎麽啦?” 四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說:“我找不到黃色的鞋油,就把黑鞋油塗上去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完節目,小妹又帶我到她的一個親戚家玩。一進門,看到一個不到三歲的小孩。小妹就逗他:“叫人!” 小孩就“叔叔”、“阿姨”地叫開了。輪到我這裏,小孩瞪著眼睛看了看我,小聲叫了一聲:“爺爺”。大家“轟”的一片笑聲,我尷尬極了。有那麽老嗎?摸了摸下巴,發現好幾天沒有刮胡子了。這應該是叫我“爺爺”的主要原因吧。
在恩施的那幾天,隻要是有人知道我是六六屆的高中生後,幾乎都一致地感歎到:“你們是有真才實學的人啊!國家需要你們這樣的人!” 似乎他們並不在意,中央是如何把知識鄙得一錢不值,也不在意,我們為什麽被留在農村招不上去。盡管我們因為家庭出身背著沉重的包袱,有時這個包袱叫人喘不過氣來,但和很多人接觸以後,我深深地感到:目前的情況是不正常的,即便在這種不正常的情況下,正直善良的人還是占了絕大多數。他們清醒地知道知識的重要性,也清楚地知道出身和本人表現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這絕大多數就是我們生活的希望!我們該怎麽生活還是應當怎麽生活。我們這個國家,不可能永遠唯成分論,也不可能永遠不要知識!在這裏,我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線亮光:對曆史和社會的評價應當是老百姓來做,大多數人是正視現實的。雖然中央高喊:“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然而靠“社會主義的草”填不飽肚子是不爭的事實。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見鬼去吧!
第二天下午,小妹又帶我去五峰山。那是恩施很美的風景區,也很安靜。小妹告訴我:山上有個很漂亮的烈士陵園。但是當我們一走進陵園,不由得呆住了。這裏雜草叢生,荒無人煙。烈士紀念碑上長滿了青苔,似乎還有一處被砸過的痕跡。小妹奇怪地說:“我下鄉前一年還來過,很好的。怎麽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了?”我搖搖頭,沒有做聲。我想起前幾年轟轟烈烈的“清理階級隊伍”。到處抓“叛徒”、“特務”。幾乎每一個烈士都被打上一個問號,都要問一下是不是有“變節”的經曆被隱瞞了,幾乎所有的人民英雄都變得不可信了,哪裏還有人來光顧烈士陵園?不沾火星就不錯了。我們默默地在紀念碑前站了一會,就下山了。
我和小妹度過了開心的兩天。二十七號,有重不知道從哪裏借來兩輛還沒有賣出去的自行車,說是要我們兩個回去把沙恩接過來玩。他非常仔細地調節刹車皮,直到把手刹捏到底才能剛好碰到輪子的鋼圈。我擔心地說:“這裏可是山區啊,下坡時萬一要是刹不住可是要出事的。”有重無奈地說:“這可是還沒有賣出去的新車呀。下坡如果太陡了就下來推好了,起碼上坡可以騎,要輕鬆很多了。” 於是我們小心翼翼地騎上新車,慢慢地走。好在幾十裏路對自行車來說不算太遠,中午前就到家了。吃完中飯,我帶著沙恩,有重帶著一些用品就往回趕。我這幾個月在電管所,天天背著很重的工具騎自行車跑來跑去,所以習慣了。雖然我後麵帶著一個人,有重隻是帶了些東西,但還是被遠遠地拉在後麵,怎麽也追不上來。回到縣城後有重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說:“你簡直像是在開摩托車呀!”
這幾天,羅老師帶著我們,像一隻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恩施城裏到處轉。中午吃了午飯,她對我們說:“下午我們一起照相去吧!” 那天有重、沙恩、小妹和秋恩都到齊了,還有四毛也和我們在一起。到了照相館後,他們兄弟姐妹四人,還有我和四毛這一輩人一起照了一個合影。接著,羅老師拉著我和有重,單獨照了一張。照相館的人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在那裏笑著說:“好,老人家帶兩個兒子照個合影。笑一個!” 羅老師哈哈笑了:“是的。”。閃光燈一亮,留下了值得記憶的瞬間。在照片上,每個人都是那樣高興,那樣滿足。
啊,我好久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1974年春節和羅老師一家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