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春節:回,還是不回?這是個問題
快到一九六九年春節了。廣播裏在不斷地報道某某地方的知青留在農村過“革命化春節”的新聞。我們都在想:如果回武漢算什麽?不革命嗎?其實心裏真的很想回去看看。看看家裏究竟成了什麽樣子?小林現在怎麽樣了?還想看看學校有什麽變化?廣播站的戰友們還好嗎?一想到這次如果不回去,還得再等一整年才能有機會回去,怎麽會不想回去呢?
回?還是不回?這是每個知青都在考慮的問題。在我們組裏,張崇武說他不打算回家了,叫我幫他帶點東西回去。其他同學都要回去。後來到公社一打聽,幾乎每個小組都留了一個人不回去,絕大多數人還是回武漢了。
回不回的問題決定後,下一個問題就是怎麽回?這麽多知青要同時返回武漢,那幾天路上到處是浩浩蕩蕩要回城的知青,買車船票是件非常困難的事。荊門有好幾條回武漢的路:直接坐汽車回武漢、先坐汽車去襄樊再轉火車回武漢、先坐汽車到沙市再轉輪船回武漢。但這些走法的前提都是必須買到汽車票,而荊門汽車站每天隻往襄樊、沙市和武漢各發一班汽車,每天另外還有兩班過路的班車。這對於接納了大幾千知青的荊門縣而言,根本是杯水車薪。於是我們想到了另外一條比較艱苦但比較靠得住的路線:先想辦法到九十裏外的沙洋鎮,再乘那裏的小火輪回武漢,船票總是能買到的。
二月九號,我們清早二點就起了床。頭一天大家把行李精簡了再精簡,隻帶了一點糯米和老鄉給我們打的糍粑,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我們走啊走,天亮了才走到麻城鋪。匆匆吃了早飯,繼續趕路。快到中午了才到達沈集,走了近一小半。但由於每個人背的東西很多,大家都感到累了。我們看到那裏有很多軍車在運糧食,就打起他們的主意。原來荊門是個產糧大縣,由於當時沒有鐵路,所有的糧食都要用汽車運出去,所以經常調動大量軍車來運糧。我們找了幾個年輕的司機,跟他們商量:我們幫他們把糧食裝上車,而他們把我們捎帶到沙洋。這些司機也多是從學校招去的學生兵,大家都有些相憐,很容易就談妥了。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幾輛車裝滿了一袋袋的糧食,坐上了順風車,總算是省了一多半的走路。傍晚,我們才到達沙洋碼頭。船票總是有的。大家在候船室一直等到淩晨五點,才登上小火輪。冬天漢江水淺,船走得很慢,還不時地感到船底和江底摩擦的沙沙聲。就這樣走了幾乎一天一夜,到十一號半夜一點到了漢口碼頭。一輛貨車的司機聽說我們是回城過年的知青,就說:“上來吧,我把你們順路帶到武昌去。”大家高興極了。那個老司機邊開車邊歎氣說:“哪個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回來過年哪!”車過大橋時,我們都站在車頭後麵到處看。心裏很激動,說不清楚是個什麽心情。到“家”了嗎?是我們的“家”嗎?
在回武漢之前我已經知道,我一下鄉,大姐姐就被放了出來。雖然還在被批鬥和審查,但不像以前那樣被關押,完全沒有自由。而媽媽卻被關起來審查。看來我原來的猜測是對的:專案組之所以沒有把媽媽立即關起來,是因為我要下鄉,小林需要照顧。一旦我走了,大姐姐被放出來,媽媽就理所當然地要被關起來。這兩個單位的專案組是互相通氣的。現在小林住在大姐姐那裏,院裏是沒法住了,所以我就直接奔七醫院。經過修整,洗刷,並到張崇武家去了以後,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學校找老朋友。那裏隻有工讀班的人還在那裏等待分配。廣播站裏除了韋琪、薑都、王曉林、陳宣美和劉仁森外,增加了好幾個新來的廣播員,李新新也經常到那裏去。
薑都和王曉林是六九屆的學生,我們下鄉前她們才剛上學不久。所以要過一年後才會下鄉。但她們兩人都提出了提前下鄉的申請。那時候她們才十五、六歲,可能是看到我們都下去了,反正總是要下去的,幹脆早些下去還能和熟人在一起。她們很希望能和婁建華他們下到一個地方,這樣也算是有個照顧。當她們興高采烈地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心裏真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王曉林的爸爸那時是鐵道部什麽工程局的領導,後來到北京市當了市委的領導,算是很高級別的領導了。她要下去其實無所謂。但薑都的情況完全不同。
那天,薑都拿著她的情況登記表,跑來問我:“你看這樣行嗎?”我打開看了看,他家的成分很不好,好像是“地主”。但事已如此,我該如何回答她呢?我能說什麽呢?也許和熟人在一起會好一些,說不定將來和班上的同學一起下鄉會更糟糕,這些都很難預料的。知青有各種不同家庭成分的事實不可能永遠隱瞞下去,一旦老鄉們知道後會怎麽對待我們,誰也無法預知。我心裏亂糟糟的,簡直不敢正視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含含糊糊地說了句:“還行,就這樣吧。”
第三天,我帶著小林到了防疫站,找到了工宣隊。我提出要拿些東西下鄉。工宣隊就把媽媽從“五不準學習班(實際上就是變相關押的地方)”裏帶出來,由兩個人押著,一起回到家裏。在路上,兩個工宣隊的人問了我一些知青下鄉的情況。我裝作匯報的樣子,很大聲地向他們講述了我這兩個月的情況。媽媽在前麵走,頭也不敢回,但能看出她在很注意地聽。我盡量慢慢地走,慢慢地講,大聲地講。講了好些在農村裏的開心事,順便還提到小林要到二附中,我的朋友們都會照顧他等等,和工宣隊的問話有些答非所問。他們似乎也不太管我說些什麽,隨便我想說什麽都行。我在家裏仔細看了看,發現我的很多東西都還在那裏,特別是我高中時期所做的各科的筆記本都在那裏。書我都可以不要,這些筆記本是我幾年學習的積累。隻要有了它們,我隨時都能夠複習。但現在是絕對不能動的,那兩個人正警惕地看著我們。我裝作清理東西的樣子,“順便”把我想帶走的一些資料堆在靠窗戶很近的地方。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把窗戶上的插銷輕輕地拉了上去。我緊張極了,心裏在叨念著:“千萬不要自己打開,千萬不要自己打開!” 也許是長期沒開窗戶的緣故,雖然插銷沒有插上,仍然紋絲不動。我才放下心來。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又回到了防疫站。這次我直奔家裏。四周看看沒人,就把那扇窗戶輕輕地推開,翻進屋,把我高中的學習資料全部拿了出來,還順便拿了兩本“毛澤東選集”。其實下鄉前已經送給我們每人一套了,拿這兩本是萬一被抓住了可以做擋箭牌。然後把窗戶輕輕關上,溜回了醫院。這才鬆了口氣。
這些筆記本我一直保留著。在農村,我常拿出來看看。恢複高考時,我靠這幾本筆記本,考取了武漢大學。到後來雖然沒有用了,但我覺得很有意義,就一直保留到今天。紙張已經發黃發脆,但它們仍然站在我的書架上。
這次春節我在武漢整整呆了半個月。每天就是到處串門。同學們對我非常好,知道我不能回家,沒有地方呆,都邀請我到他們家裏做客。我也就吃了東家吃西家。
1969年春節和大姐姐、小林一起 1969年春節和二附中的同學合影
臨走前,大姐姐給了我一個醫院裝葡萄糖鹽水瓶的木頭箱子。我把它修理了一番,安了一把鎖,帶下鄉後可以用來裝一些常用的東西。二十五號晚上,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上了去襄樊的火車。第二天再轉汽車,回到了荊門。
一到荊門汽車站,就看見張崇武正在那裏等我們。原來先到的同學告訴了他我們今天會回來的消息。張崇武很高興地拉著我的手問:“武漢的氣候怎樣?”我沒明白他問的什麽,就告訴他:“一天雨也沒有下”。他笑著打了我一拳說:“我問的是政治氣候。” 我恍然大悟。搖搖頭,苦笑著說:“不知道,我天天在逃難!沒有報紙看。”
這就是我下鄉後的第一個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