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站的情結
雖然我離開了廣播站,但我的心一直在那裏。怎麽可能忘懷呢?廣播站是我走向社會的起點。我在那裏學到了很多,遠遠超過了在班上學到的東西。很久以後我回過頭來看,我在廣播站裏幹了很多蠢事,說了很多錯話。可能從社會學的角度看,我應當是廣播站裏最笨的一個!廣播站裏的大多數同學都是班上、團支部或者學生會的幹部,在處理社會活動、協調人的關係方麵絕對是我的老師。他們以寬容的態度容忍了我做的一切,對我非常好。雖然我當了一段時間的站長,但我從他們那裏學到了很多很多的社會知識。
四年來,廣播站裏的每一個人都認真、敬業地工作。文革開始,把大家衝散了。但過了一段時間,一個個又重新聚集起來,投入戰鬥,並逐漸形成了一個團結戰鬥的集體。不管多麽困難和危險,沒有一個人退縮,而是互相鼓勵和支持。在那段日子裏,彼此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以致幾十年後重逢時,都感到分外親切。雖然大都不是一個班的,甚至不是一個年級的,但親密程度遠遠超過了同班同學。
後來有人在開玩笑時問我:“你們廣播站裏的人關係那麽好,怎麽沒有一個談戀愛?”的確,廣播站裏有好幾個很可愛的女孩子。除了王曉林很少和我們在一起外,韋琪、婁建華、薑都幾個確實都漂亮又可愛。我想也許:第一,廣播站裏的人都是幹部,素質比較高。用現在的話講就是比較“正統”。大家都是一心一意地“幹革命”,很少想到這方麵的事情。其次,大家年紀都還小。我下鄉前才剛二十出頭,而幾個女孩子才十五、六歲,韋琪最大,也不過才十九,就是鄉下人談婚論嫁也還早了些。也許,如果這樣的形勢再保持幾年,說不定會打某個人的主意。而最重要的是,文革的殘酷性能把人與人之間劃上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四十多年後,我和薑都到王曉林家做客。大家談起往事,王曉林突然問:“江育林,你怎麽沒有和婁建華談戀愛啊,我看你們關係挺好的。”我不得不承認:我對婁建華印象確實最好,特別喜歡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她大方活潑,很有才氣,不僅學習好,脾氣也好。說話做事也很穩重,明顯要比同齡人要成熟。跟她在一起總感到非常高興,也很想和她呆在一起。或許,這就是二十歲的青年人那種“朦朧”的感覺吧。
然而後來,爸爸媽媽都成了“反革命”。現實使我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也許有人不以為然: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反革命的人多著了,有什麽關係?其實不是這樣的。開始時爸爸挨鬥,掛黑牌,勞改,說他是“反動學術權威”也好,說他是“走資派”也好,不過是一群人在衝擊另一群人。即便有人因此而丟掉了性命,這會讓人痛苦,讓人膽寒。但那種害怕,就像日本鬼子的飛機從天上扔炸彈掉到自己頭上的那種害怕。一種受摧殘的害怕,一種覺得自己命運不好的害怕。而被定性為“反革命”,則是把你放在和人民對立的位置上。從此以後,我將以“人民的敵人”的子女自居,這個感覺和前麵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社會如此殘酷,讓人感到一個反革命的孩子沒有資格和女孩子有什麽緣分,所以就極力壓製這種感覺。這也是我在父親成了“反革命”後就一直不願去廣播站的根本原因。雖然沒有去會很難受,但去了隻會使自己更加難受。我隻希望能讓自己慢慢地把這份感覺淡化下來,但是很難很難。那時我經常遠遠地看著廣播站,想象著她們在那裏做什麽,在談論什麽。直到我準備下鄉了,才又回到廣播站,和朋友們告別。
我笑笑對王曉林說:“我的確很喜歡她。但是,我父母當時都是反革命,而她爸爸雖然在電校也上過大字報,那不過都是學生沒事亂罵而已,畢竟還是革命幹部。在那個年代,這個鴻溝能跨得過去嗎?”王曉林又笑著說:“那你和薑都談戀愛也行啊。”薑都和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回家後,我打開照片本,看到薑都以前的照片,的確很可愛。我怎麽沒有想到和她談戀愛?在農村裏,特別是大招工後,留下的知青大都是有各種問題的,這點連農村人都明白。大家都走了,薑都獨自一人留在那裏,生存都受到威脅。我抽時間去看他,實在是擔心她的安全,哪裏有功夫想那些事!試想一頭正被老虎追趕的公羊決不會對旁邊的母羊有任何想法的。母羊也是這樣。這是當時的殘酷現實逼迫所造成的。我們這一代黑五類結婚都很遲,也是於此啊!
從東西湖農場勞動回來後,一天吃中飯時,我遠遠地看著廣播站,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突然我感到樓上大喇叭發出的聲音有些異樣。廣播站樓頂上有四個大大的喇叭,每天發出很大的聲音。我天天聽著,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樣,稍微一點變化就能察覺。我圍著大樓轉了兩圈,斷定一定有什麽問題。趕快端著飯碗跑到廣播站:“你們不要停止廣播,我上屋頂檢查一下喇叭!”說完就爬上屋頂。果然,有一個喇叭的變壓器被人偷走了,隻有三個喇叭在響。我爬下來,告訴他們趕快補上新變壓器。韋琪很驚訝地說:“江育林怎麽能聽出四個喇叭隻有三個在響呀?”陳宣美不緊不慢地回答:“這種事隻有江育林能夠做到!”
要下鄉了。李植年打算第二批走,隻有我和婁建華是第一批下鄉的,其餘的人暫時留在廣播站裏。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陳宣美送我一個灰色的筆記本,上麵寫道:“願你成長為一隻雄壯的公鴨!”作為贈言。我沒有什麽送的,就把文革時期一首造反派的長詩中的兩句摘錄下來,寫在廣播站的黑板上,作為臨別的話:
“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是戰士,
我們的崗位永遠是戰場。”
再見了,廣播站的戰友們,我想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