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後的突然變故
當我講到解放前的報紙上刊登一些共產黨員的脫黨聲明,爸爸突然問我:“你還記得那些人的名字嗎?”我吃了一驚。可以感覺到爸爸是猶豫了很久才問我的。他想知道什麽呢?我在想,任何人也不可能把所有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爸爸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我的感覺是:爸爸似乎是想問,你見過某某某的名字嗎?會是誰呢?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怎麽記得住呢,隔幾天就登一篇,幾十個人。” 爸爸也不再往下問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究竟想問誰?爸爸又不是黨員,不可能和這些人有任何來往。
直到許多年後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來:爸爸是在兩個共產黨員的勸說下加入九三學社的,也就是文革中被指為”藏汙納垢“的組織。爸爸會不會在打聽這兩個人的下落?以證實自己的無辜和清白。可惜,爸爸已經作古,這個問題成了永遠也無法解開的謎。
國慶到了,運動似乎慢慢停了下來。清理階級隊伍成了重點,再就是交槍運動。主動交槍的會得到一枚毛主席像章,而沒有交槍的在後來的日子裏會很不好過。大家都似乎又一次感到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但又說不清會從哪裏開刀。
十月六日是星期天。除了小姐姐,大家都在家裏,連大姐姐都回來了。到了下午,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情,爸爸和大姐姐爭吵起來,並且越吵越厲害。爸爸一氣之下跑了出去,後來聽說他去了街道口新華書店看了半天書,還給小林買了幾本書回來。
爸爸剛走不久,隔壁的李忠突然跑來了。李忠是省防疫站革委會的頭。他神色緊張地問:“你爸爸哪裏去了?”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怎麽管起我們家的事情來了?我如實地跟他說:“不知道,反正和大姐姐吵了一架,就跑出去了。”他再三問我們知不知道會到哪裏去。臨走時,還對我們說:回來後一定告訴他。從他的眼睛裏,我看不到一點關心的目光,而是冷酷。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關心爸爸的去向。不過我並沒有在意,吃了晚飯就去學校了。
周三,氣候突然變冷。我上午回了趟家,想拿幾件衣服。剛走進防疫站的院子裏,就有人攔住了我,把我帶到胡伯伯的辦公室裏。胡伯伯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們已經對你爸爸進行了隔離審查,他現在已經被關起來了。情況還在調查,你要正確對待!”接著在陪同人員的監視下,把媽媽從圖書室裏叫了出來。我和媽媽一前一後往家裏走,誰也沒有講話。到家後,媽媽給我清理好衣服,給我二十元的生活費。媽媽指了指枕頭那邊,很含糊地說:“我要是不回來,以後要錢用就在那邊拿。”她說的很輕很快,其他人誰也聽不清楚。後來我回家時,才發現在枕頭附近的棉絮底下放了一疊兩元的鈔票。她是怕萬一自己回不了家的時候,我們沒法生活。
在回學校的路上,我邊走邊想,感到背上一陣涼氣。幾個月在專案組工作的直覺告訴我:這絕不是偶然事件,以後的日子長著哩。我必須做好足夠的準備。回到學校,我立即告訴楊德海,我的父親被隔離審查,情況不明,現在必須退出專案組。他聽完我的說明後說:“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專案組肯定是不宜再呆下去了。你辦一下交接吧。不過不要有什麽想法,我們對你還是信任的。”我很快地辦完所有的交接手續。接著就到廣播站裏也說了此事,並宣布退出廣播站。由於大家平時關係都非常好,也非常了解。似乎他們對此事並沒有意識到其嚴重性,也許畢竟是別人家裏的事情吧。總之哈哈一下就過去了。
然後我去找王治民談話,要求退出東方紅大隊,免得把派性和階級鬥爭混在一起說不清楚。否則,做好了可能被認為是想“鑽進革命隊伍”,搞壞了則可能被想當然地當成是“階級報複”或者“階級本性大暴露”。少沾這些有可能會被抓辮子的事情。
最後,我安靜下來,寫了一份關於爸爸問題的看法,算是表態。周六回家時交到了工宣隊。那時工宣隊還比較斯文,畢竟那時還沒有搞出什麽東西來。跟我談了幾句就算了。
但等我回到家裏,推開大門,不由得大吃一驚:家裏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地板上扔著一大堆書。小林正呆呆地坐在那堆書上,臉上髒得要命。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爸爸早就被清理階級隊伍專案組偷偷地監控了,大家一直在仔細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上個周日爸爸因為和大姐姐吵架出走,他們大吃一驚,生怕爸爸借口此事趁機“潛逃”。所以才趕快到我們家裏打聽。後來覺得不太保險,幹脆隔離起來算了。於是當爸爸從書店回來後,傍晚他們就到家裏把他帶走了。
周日晚上,我估計以後回家不會很勤了。就清理了一些衣物,背了一個大包準備帶到學校去。走到李忠的家門口,想起是否應當報告一下。我猶豫了。但想到文革期間有些人碰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挨整的情況,還是說說好。“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說不定現在有人正偷偷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哩。為了將來不被懷疑,還是去吧。
我走進他的家裏:“李伯伯,這是我要帶到學校去的衣服,你要不要打開檢查一下?”說著,我就準備打開行李。李忠大驚,連忙按住我的手說:“不用不用,我們隻是審查你爸爸,對你們沒有任何看法,不要有什麽想法。”我一聲不吭地收起包包出了門。外麵下著大雨,雨衣隻能保護包包不被打濕,我任憑雨水從頭淋到腳。傾盆大雨摻和著淚水從頭一直涼到了心,漆黑的夜晚我獨自在無人的東湖邊大哭了一場。心裏真痛快,覺得舒服多了。
到了學校,我換上幹衣服,到革委會副主任李堯階的房間裏,向他報告了一下情況。還沒等我走出房門,他就用嘲笑的口氣對房間裏的其他人說:“你們看,江育林以前多神氣的,現在人都焉了。”我無言,頭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心裏難受極了,坐在那裏無聲地流眼淚。陳宣美走進來,一聲不吭地坐在我的旁邊,等我哭夠了,才輕輕地問:“問題真的很嚴重嗎?”我點點頭,他歎了一口氣。
十一號下午,聽說大姐姐那裏也出事了。我騎車趕到七醫院,大姐姐也被隔離審查。接待我的是個軍代表。他和我談了很久,但講到要和大姐姐見麵的事情,他們說要把情況搞清楚後才能決定,要我過幾天再來。
直到三天後,十四號上午,我才在醫院裏見到了大姐姐。大姐姐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裏,對家裏的情況一無所知。我非常簡單地把家裏的情況說了一下。由於大姐姐在文革中是個造反派頭頭,現在也被工宣隊抓起來審查。而爸爸那邊出事無疑是在火上加油,並且引導那些人把大姐姐幹過的事情往階級鬥爭上麵引。大姐姐也感到情況的嚴重,但不知道該怎麽辦。過一會兒我就走了。
十八號是周五,我回到家裏。家裏又被抄了一次。這一次可是徹底的大搜查:天花板、地板都被撬開了。我在天花板上麵放了一些調查材料,連自己都忘記了。這次也被搜查了出來。他們興奮極了,以為發現了什麽重要的證據。連蜂窩煤也被敲碎,據說是為了“看看裏麵有沒有發報機”?!
媽媽這時候基本上在家裏。說“基本上”,是偶爾還要被帶去審問兩天,但不會很久。因為小林沒人照顧,我要下鄉,需要準備。如果把媽媽也關起來會給他們帶來很大的壓力。
專案組搞媽媽,是根據媽媽在抗戰逃難時期,曾經被特務組織看中,企圖動員她參加特務組織,但很快被媽媽察覺並逃走了的一段經過。因而說她是“特務”。而爸爸在抗戰期間在美軍顧問團當翻譯,參與在緬甸和印度開辟第二戰場。那時就都算是集體入了國民黨,也算是特務。反正那時隻要是跟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幹活,不論是否抗日,一律是反動派。隻有共產黨抗日才是革命行動,其他人都是假的。
媽媽記性很不好,所以在審問時總是說不清楚,隻有哭哭啼啼的,搞得別人認為她在耍滑頭。媽媽急的要命,回來後也在回憶有關人員的名單,還叫我給他念“百家姓”,以便能提示她想起來那些人叫什麽名字。我感到好笑,就對媽媽說:沒有用的,你說的再多,也是不老實,也是隱瞞,也是態度不好。除非你告訴他們:你是特務,並告訴他們一個特務網絡,交代一大堆名單,並交代所幹的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反革命行動,否則永遠不會滿意。你有嗎?聽天由命吧!
媽媽在這個時候才告訴我們:爸爸還有一個當飛行員的親弟弟在台灣。我聽到此事,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這可是天大的問題!家裏居然還有人在台灣,而且是開飛機的。肯定“殺過共產黨人”,那可是“血債累累”啊!事已至此,怕也沒有用了。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多一條問題少一條問題改變不了性質。
二十號那天,我又到大姐姐那裏去了一次。這次我偷偷地把爸爸有個弟弟在台灣的消息告訴了她。她也嚇了一大跳,感到事情的確複雜了。很多事情的動機是講不清楚了,可以由別人任意發揮和想象。
不久,軍宣隊進駐了防疫站。他們和工宣隊完全不同,是以救世主和統治者的身份來的。他們的話就是聖旨,容不得半點反抗和懷疑。但他們的素質又極其低下,有些不過是剛從農村來的鄉巴佬。那些人根本不知道“革命“為何物,僅憑身上一張草綠色的皮,就張牙舞爪的對付眼前的老百姓。在他們眼裏,個個都是壞人。開口閉口就是“你們這些……”。不過有時候也吃過一些悶虧。軍宣隊剛到武漢測繪學院時,不過一個小連長,有一天指著那些幹部說:“你們這些知識份子……”,被幹部們給了當頭一棒:“你們這些小兵伢子神氣什麽?我們當兵的時候,你老爸還在穿開襠褲!”原來,武測原先是軍事測繪學院,那裏的幹部都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怎麽能容忍被這些小兵訓斥?所以算是被教訓了一次。那裏有個小兵到處吹牛皮:“我講毛主席著作的心得能講四個小時”,轉過身去就指使人:“把那套最好的房子留給我。”其虛偽的外表和肮髒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
一天,軍宣隊找我談話,要我交代爸爸解放前幹的壞事。我啼笑皆非:“新中國成立時我才一歲,能知道什麽呢?”可他們不以為然:“你們幾十年生活在一起,他總是要透露一些情況吧?你不可能不知道的。”“你爸爸解放前做過什麽壞事,你難道一點也不知道?”我無法和他們再談下去。過了幾天,他們又找到我:“這些天你考慮得怎麽樣了?能不能交待一些情況?”我告訴他們,這種想法是很天真的,我不可能知道你們想要知道的東西。
軍代表發怒了:“你的老子是反動派!”我說:“是的”。“你是他的兒子”“是的”我回答。“那你是什麽東西!”我氣瘋了,流著眼淚慢慢地站起來,盯著他的眼睛說:“告訴你,我是個共青團員!”他臉發紫了。“你先回去吧。”我心裏完全冷了。既然你已經把我歸在階級敵人那一類,我跟你也沒有什麽好談的了。反正那時我們要作為知識青年下鄉已成定局,而且我是首批報名下鄉的,你有本事就把我留在城裏整吧。我完全抱著豁出去的想法。
又一天,那個軍代表把我叫到辦公室裏,要我交代父母是如何侵占國家財產的。我告訴他,我不知道他們還有這種行為。於是他說:“我考驗你一次。你現在回家去,把家裏清理一次,凡是不屬於你們家裏的東西都交過來。”他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筆:“就是一支筆,一粒扣子,隻要不是你們家的,都要上交。就看你的表現了。”
我回到家裏。開始清理自己的書桌。中學時我很愛做化學實驗,所以從院裏實驗室後麵的垃圾箱裏檢了一些玻璃試管等物,做些小實驗好玩。我拿來一個舊菜籃子,把這些玻璃玩藝一一裝了進去。還寫了一份詳細的清單:“大試管xx根,小試管xx根,長玻璃管xx根,短玻璃管xx根,橡皮塞xx個……。”最後注明:“來源,食品實驗室後麵的垃圾箱。”我提著籃子走進軍代表的辦公室裏,把這一籃子破銅爛鐵及清單交給了軍代表。他看看籃子,又看看清單,臉紅一陣白一陣。估計是忍了又忍,最後對我說:“嗯,很好!交代得很徹底。以後你要繼續這樣。”我說:“如果沒什麽事情我就回學校了?”他說好吧。臨出門前,他指指籃子:“把籃子帶出去,扔到垃圾箱裏去。”我裝出非常溫順的樣子,把籃子拎出去,扔到了垃圾箱裏,找個沒人的地方狂笑起來。看來隻要不怕他們,對付幾個丘八還是有辦法的。我現在馬上要下鄉了,他們把我也無可奈何了。還怕他們做什麽?
在後來的一個星期裏,我在學校裏除了寫材料應對防疫站的專案人員外,就是在那裏認真地用刀雕刻一副毛主席的剪紙像。幾十年後,我再次看到它,感到非常驚訝:我居然有這種手藝,能雕刻出如此精細的圖案來?這完全是心情的產物。隻有在那種環境下,才能安安靜靜地做一件如此費功夫的事情,並做得那樣好。
我自己做的剪紙:心情的產物
不久,小姐姐那裏也傳來了消息:她在那裏也開始被審查。專案組派人來武漢調查,了解了我們家裏的很多情況,比小姐姐自己知道的還要多。小姐姐不知道,也不相信,就和專案組的人大吵起來,還撕了寫她的大字報。於是也出現了“爆炸性的新聞”。
十一月十八日,二附中原來的工宣隊撤離,同一天來了新的工宣隊。這是由軍隊幹部帶隊的工宣隊,實際上是工宣隊和軍宣隊的混合物。頭頭是雷指揮長。從此學校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很多人的曆史問題被揭發出來。
曾經有些知道我家出事了的人試圖在我身上做文章。出現了一、兩張把我的名字倒過來寫並打上紅叉叉的大字報。不過沒有人響應,更多的人是對我同情和暗中保護。防疫站的專案組幾次來學校調查,想收集我的罪證,都被革委會的同學頂了回去。他們拿著從家裏天花板上搜到的材料給學校看。同學們說:我們都有這種材料,沒什麽稀罕。他們來收集我參加打砸搶的行為,同學們都證明我是搞廣播站的,從來隻搞文鬥,不搞武鬥。他們來找我的“反動言論”,同學們紛紛證明我不參加派別鬥爭,從來是老老實實地學習毛澤東思想……。這令他們非常失望,但又不死心。仍然一次次地來學校找茬。革委會的人問他們:“你們為什麽非要找江育林的問題?”他們老實說:“我們想通過整他們幾個孩子的罪狀,再上升到是被他們父親教唆幹的,這樣來打倒他的父親。”革委會的同學們告訴他們:“要整江育林恐怕搞不到什麽材料,你們去搞其他幾個兄弟姐妹的材料吧。”專案組剛一離開,他們馬上來到我的房間,告訴我這個情況。並安慰我說:“放心吧,他們在這裏搞不到任何整你的材料的!”
後來,我抽空又去了一次大姐姐那裏,把防疫站專案組的企圖告訴了她。使她心裏有個準備:七醫院和防疫站很可能會聯合起來整大姐姐。
在這幾個月裏。除了小林外,其餘的人都在受到不同程度的審查和隔離。而小林則受盡了驚嚇,周圍的小孩也對他進行欺負和謾罵。連家裏原先養的一隻貓也如同給黑五類剃陰陽頭那樣被剪了一半毛,成了“陰陽貓”。最後從家裏跑了出來,先是躲在醫務室裏偷吃酵母片,後被趕出來後成了野貓。再後來,就不知道下落了。
所以到後來再談起這些變故時,我總是笑稱:家裏六口人,有七個“反革命”!這就是“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在我家取得的“偉大勝利”。
之所以我沒有被整得太厲害,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重中之重的任務,任何工作都要對此讓路。任何可能刺激學生並造成學生情緒不穩定的因素都要極力避免。何況我還是帶頭報名下鄉的學生!否則我那樣頂撞軍代表,能放過嗎?不過在他們眼裏,下鄉就是對我最大的懲罰了。還求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