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 婚
上大學以後,每周日我去漢口小樊家一趟,她每周三來武昌我家一趟,就這樣來回的跑。很快,我就過了三十歲,第二年,小樊也滿三十了。大一下學期的冬季,婆婆去世。在去參加她的追悼會時,大娘娘把我拉到一邊,挺認真地對我說:“育林啊,事業要抓,但家庭也不能不管呀!生孩子的年齡不能太晚了。一方麵女同誌會有困難,另外還沒有等到孩子成人你們就老了,到時候會感到很累的。不能光看到眼前的困難,不考慮將來呀!”我看著大娘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時候,我根本無法考慮結婚的事情。至少,在經濟上,我完全無力應付。我該怎麽辦呢?
又一個周末,我和小樊晚上在街上邊走邊聊。小樊也明確地顯露出希望能早些結婚的意思。雖然她擔心給我太大的壓力,沒有說的很重,但意思已經很明確了。是啊,他們家就巴掌大的地方,如果小樊不搬出去,她弟弟也沒法結婚。
也許是大娘娘給爸爸打過招呼,當我回家把我們打算結婚的想法告訴爸爸時,爸爸一口就答應了:“行,那就暫時住在家裏吧。給你們住半年行嗎?不過你們要盡快想法找到房子搬出去啊!”想了一下又說:“你的兩個姐姐結婚時,我給了她們每人兩千塊錢辦婚事。你也一樣,就按照這個額度來安排吧。再多我們也出不起了。”這確實是實情。如果我有一點點辦法,我真的會一分錢也不要他們的。但現在……。唉!
於是,我跟小樊商量,把結婚時間初步定在一九八零年春節,也就是大二下學期結束後舉行婚禮。大概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吧。
小樊和我仔細分析了將來畢業分配的可能性。要想不兩地分居,當然是要盡量留在武漢工作。而在武漢市,搞病毒的單位大多數是在武昌,在漢口除了武漢醫學院外幾乎沒有什麽和病毒有關係的單位。小樊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調到武昌來比較靠譜,這樣將來上班不會跑很遠。於是開始著手調動的事。好在她在國營單位上班,又是屬於技術工種,調動起來還不是太困難。小樊先想調到武漢大學,但辦到後來好像有些人緣關係我們不會去疏通,沒有辦成。再後來,遇到她原先車間的書記,現在武昌的濱湖機械廠的一個車間當頭頭。她知道這個情況後,很快就把小樊調到她們廠去了。那是個軍工廠,待遇不錯,離武大也不遠。小樊的這次調動,為我們今後的小日子怎麽過,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於是,結婚進入了倒計時。
但真要結婚,有很多事情要辦。要建立一個家庭,需要很多東西。要有家具,要有各種生活用品。而且如果都去購買的話,需要很多錢。因此要精打細算:哪些必須買,哪些可以暫時不買,能自己動手做的還得盡量動手做。而我正好進入拚命學習的大學二年級,每學期選了很多門課,要花去我很多時間和精力。自己動手談何容易!
七十年代末對老百姓而言,是商品實行憑票計劃供應的最後幾年。除了糧票油票布票外,還有其它很多數不清說不明的票證。首先,各種家用設備如縫紉機、自行車之類都是要憑票的。這些東西我從來就不知道怎麽才能搞到票,但總有人能搞得到手。聽說我們要結婚,中學同學梁華盛的愛人在百貨商店工作,給我們搞到一張縫紉機票。雖然注明是“副品”,但已經很難得了。這台縫紉機在江蘇淮出生後立下了汗馬功勞。小樊的弟弟也給我們搞到了一輛自行車。這樣我上學就輕鬆多了,也能省下時間多做點家務事。其次是結婚必須要有一套家具,這憑結婚證倒可以領取到一些票證,如衣櫃票、床架子票、床繃子票、洗澡盆票、洗腳盆票、桌子票、四張凳子票……,而吃的東西那時已經開始慢慢放開,至少還不是那麽緊張,倒不必動太多腦筋。
爸爸答應把五十年代單位分給他的舊書桌和爺爺原來留下的舊五鬥櫃給我。但由於年代實在太久,需要修理和重新刷油漆。另外,那時的人們結婚都喜歡打一對小沙發再帶一個小茶幾,小樊也希望有一套。這樣,我們就開始修理和自製家具。好在梁華盛是個木工,他自告奮勇地來我家修好了五鬥櫃和書桌。小樊則找廠裏的師傅幫忙做好了一對沙發架子和茶幾,還打了一個小小的書架。我則請廠裏的同事做了沙發的彈簧並進行了熱處理。
這些東西湊齊後,就開始做油漆了。我先買了本書來學習如何刷油漆,然後到街上買了陽幹漆、酒精和哈巴粉,自己調好後就刷了起來。嘿嘿,好像還不是那麽難搞。幾個星期下來,把沙發、書桌和書架都刷上了油漆,還在書桌上麵貼上了漂亮的裝飾板。五鬥櫃則用清漆刷了一下,比陽幹漆好看多了,不過也貴很多啊。最後請人把沙發坐墊做好。所有自製的家具就算完工啦。
自製的家具搞好了,就開始到處跑著看家具。那時候商店裏沒有很多挑選的餘地。即便你看上了某一款,也得先交錢,然後得等一段時間,做好後再通知你來拿。這樣就花了我很多時間,我心裏很著急,但也無可奈何。為了省錢,我們盡量少買家具。連四個板凳也嫌太多,覺得暫時買兩個就夠用了。爸爸聽到後連忙就說:“那多的兩張凳子票就給我們吧,我們想買兩個板凳。”
近一年來,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在忙著各種準備。小樊負責準備一些床上用品、箱子等。一到周末,我就像銜著樹枝來回飛築巢的鳥兒一樣,把小樊買的各種用品以及床架、床繃子等家具一趟趟地從漢口搬回武昌。那個年代,根本就沒有物流之類的運輸部門,而坐出租車是非常奢侈的事情,連想都不敢想。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公交車裏擠回去。
一天晚上,我拖著小樊買的空箱子坐電車回家,由於太疲倦,在電車上打了一個盹。一眨眼功夫,口袋裏的錢包和月票就被偷走了。我急得大叫起來:“我的月票被偷走了!”售票員根本不相信,還在催著我買票。旁邊有個乘客看不下去,主動掏錢幫我買了張票,算是解決了我的尷尬。等我到大東門下車後,離家還有四站地啊,可我再也沒有錢買回家的汽車票了。隻好扛著空箱子慢慢走了回去,幾乎走到半夜。
暑假期間,我還趕著做了一台小電視機。那個年代,隻有九寸或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哪裏有現在這樣的幾十寸的大彩電。而即便那樣的電視機我們也買不起。好在我的無線電基礎還行,就花了十幾元買了個處理的顯像管和一些零配件,請人幫忙做了個木頭盒子,其餘的就自己做了。最後算是做成了一個能看的小電視,為我們的小家增色不少!
最後,還差一個台燈。在當時一個台燈最少也要十幾元。我花一塊多錢買了根軟管和燈架,其餘的就用有機玻璃一塊塊地拚接起來。我的手工活實在不行,隻好跑到工廠,求徐師傅幫忙加工。徐師傅看了這一堆東西,哈哈大笑起來:“行啊”。拿起銼刀,幾下子就搞好了。最後用氯仿一粘,就做成一個漂亮的台燈。徐師傅笑著說:“嘿嘿,還挺好看的嘛!”
那時的人們都比較務實。聽說我們要結婚,同學和朋友們紛紛過來詢問我們需要什麽,以便根據需要買些實用的東西送給我們。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們:我需要餐具和炊具。於是,大家祝賀的禮品有各種規格的蒸鍋、炒鍋甚至還有個牛奶鍋,各種規格的碗筷盤勺、熱水瓶等等。真解決問題啊!
到年底,東西終於一點點地從漢口搬到武昌,其它東西也基本上湊齊了。我真的累壞了,但不論是小樊還是爸爸媽媽,沒有一個人對我滿意。因為我在這方麵投入的時間和精力實在不夠多。而我夾在上學和準備結婚這兩件大事中間,實在是耗盡了精力,筋疲力盡了。就這樣湊合著結婚吧。
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們決定在二月十一號(周一,農曆臘月二十五)結婚。當我們去通知親朋好友時,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奇怪地問:“這是你的生日嗎?”“是你愛人的生日嗎?”我們都搖搖頭。他們更奇怪了:“為什麽要定在這一天?無論陽曆還是農曆,好像都是單數啊!”在中國人心目中,雙數才是吉利的數字,而且最好是“八”。因此,幾乎每個人都問我這同樣一個問題。其實,我壓根就沒有想過這一點。我隻是簡單計算了一下:二月九號最後一門考試結束,開始放寒假。十號準備一天,結婚自然就定在十一號,不是很正常嗎?
二月九日下午,考最後一門:英語。我邊考試邊胡思亂想,隻想著快點考完回家。也沒有仔細檢查。最後被扣掉七分,也不知道扣在什麽地方。懶得管它,算了!
晚上,小樊過來了。帶來了糖果:五斤水果糖,五斤酥心糖。我則從學校借來訂書機,我們把糖果裝在一個個紅色的小塑料袋裏,每個口袋裝十粒。用訂書機封口,以便發給大家。又買了二斤西瓜子,二斤葵瓜子,五包香煙。嘿嘿,辦個婚禮應當差不多了吧?
第二天清早,我就開始打掃清潔。小林暫時住到學校宿舍,那間屋就成了我們的新房。我把裏麵的東西擺放整齊,特別把自製的電視機拍了兩下:“明天可要給我掙點麵子,不要出故障呀!”媽媽在廚房裏忙著準備明天來的客人要吃的東西。下午,我趕到漢口。小樊家裏也在忙碌著,不知道從哪裏抬來一個大爐子,還買了很多肉和菜。聽說明天要來幾個親戚朋友,需要擺幾桌酒席。並要由她的幾個同學陪伴著把她送到我家來。我完全搞不清楚結婚有什麽規矩和程序,就糊裏糊塗地聽他們安排吧。
十一號清早,我們早早就起來了。大家把家裏打掃幹淨,一邊擺上一個大桌子,準備請親戚們吃飯用。做飯的大師傅也請來了。那天,小樊在舊棉襖外麵套上了一件大紅的罩衣,顯得非常好看。上午,她們那邊的親戚陸陸續續到了。門口開始變得熱鬧,我心裏也開始變得緊張起來。有個親戚把小樊的衣服拉開看看,估計是想看看她有些什麽好衣服。不料舊棉衣的破袖口露了出來。那個親戚傷心極了,眼淚都要流出來。我看到這個場麵非常尷尬,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躲起來。小樊倒很坦然。笑著說:“沒關係。”
十點左右,小樊的幾個好朋友嘻嘻哈哈地到了。這時親戚們開始坐下吃飯,我和小樊則在那幾個好朋友陪同下一起出發。她姐姐在門口放了一掛鞭炮,算是送小樊嫁出去吧。沒有小汽車接送,也沒有自行車隊。我們就邊走邊笑地走到六渡橋,乘一路電車到大東門,再轉十五路公共汽車來到我們家。爸爸媽媽和小林早在家裏忙著,我們一來,家裏頓時熱鬧起來。小小的客廳裏擺了一張大桌子,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了。大家圍坐在桌子周圍,媽媽在廚房裏像變戲法一樣,一下子端出一個菜來。一會,桌子上就放滿了盤子。屋子裏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啊!
晚上照例是中學同學來鬧洞房的時間。每個同學結婚時,大家都是晚上去鬧的,我當然也不會例外。不過想想他們結婚時我好像沒有太惡作劇啊,應當不會對我太狠吧?天黑了,同學們幾乎同時到場,小屋子充滿笑聲。自製的電視機也挺爭氣,那天“表現”很不錯。同學們也還算是手下留情,除了叫我和小樊唱歌外,沒有提出太難以完成的項目。大家也都把這當作是一次能在一起聚會的機會吧。
三天的婚假很快就過去了。在之後的兩天,小樊的朋友來過兩次,再就是工廠的徐師傅和劉鬆年了。沒有通知工廠的其他同事,而大學同學壓根就不會想到我還會舉行婚禮,以為我早就結了婚。所以,這婚結得非常清靜。
三天下來,我們清點了一下:由於來參加婚禮的人不多,且大多不抽煙。香煙幾乎沒有抽幾根,糖果也沒發出去多少,瓜子倒是吃得差不多了。我看著這剩下的東西對小樊說:“你明天上班,我們一起把煙和糖給你同事們帶去吧。”第二天,我和小樊一起去濱湖機械廠,想去見見她的同事們。這個廠說是“機械廠”,其實是個製造炮瞄雷達的軍工廠。小樊又是在總調車間上班,進去要經過幾道門衛,管理非常嚴格。門衛問我:“你找誰?”我紅著臉不知道說該找誰,小樊也不好意思說清楚,門衛板著臉擺擺手:“這裏不能隨便進去!”就這樣把我尷尬地攔在大門外麵,隻好叫小樊去給同事們遞煙送糖了。不料那個門衛記性出奇地好。半年後我搬到廠附近住,再去車間找小樊。門衛居然一眼就認出了我,還很抱歉地對我說:“哎呀,不知道你那次結婚,沒有讓你進去,不好意思啊!”那門衛還挺有趣的。
結婚了
結婚後兩天就是春節了。那幾天,二附中工讀班的陳宣美和朱達俊也來了。等我剛把他們送走,在回來的路上,看到韋琪站在防疫站的大院門口等我。我高興地叫她:“到我家去坐坐吧!”韋琪搖搖頭:“不了,我要急著回家。我來這裏一是給你賀喜,二來想托你幫忙。”我這才發現韋琪一臉的倦容。我擔心地問:“怎麽啦?” 韋琪皺著眉頭說:“我兒子得了乙肝,吃了很多藥都沒有用。聽說你是學病毒的,能幫忙問問有什麽藥嗎?”說完遞給我一個寫了地址的條子就回去了。看看地址。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汽標廠,到中學教書去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感覺她現在生活不是很順。回到家裏,我開始查找有關資料。雖然我還沒有開始學習病毒學,但新學期的課本已經發下來了。然而,我查遍了教科書,隻明白了一點:病毒病隻能預防,沒法治療。所以乙肝疫苗是給健康人注射的,對病人沒有用。那時候美國剛剛開始幹擾素的研究,據說對乙肝患者有一定效果。但當時還是一種非常稀罕的藥品,比黃金還貴。不像現在,十幾元就可以買到一支。而且後來還研發出各種其它如胸腺肽、白細胞介素之類的免疫藥物,有很大的選擇餘地。我拿不定主意:這些對她幾乎沒有用的信息該不該告訴她?可是韋琪還眼巴巴地盼望我的信啊!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給她回了信,很婉轉地告訴她這些沒用的資料。
啊,我終於在三十二歲結婚啦!沒有形式,沒有排場,隻有十斤糖果,四斤瓜子,五包香煙,三天婚假。婚禮辦得如此安安靜靜,一點都沒有向外麵張揚,以至於爸爸媽媽單位的人一點也沒有察覺。甚至到江蘇淮已經一歲多的時候,爸爸他們單位的人居然還來找爸爸,想跟我介紹朋友。搞得大家啼笑皆非。不過婚禮和春節連在一起,簡單而又熱鬧。
你好:Nostar:
感謝你閱讀了我寫的回憶錄並談了自己的感受。希望能繼續交流。
不過,你可能誤會我的愛人小樊了。她不是那樣自私,相反,是她和我一起,在最艱難的日子裏一起撐起了這個家。
在我們家裏,她從來不管錢,而是把每個月的工資全部交到我的手裏。問題是這點工資無法維持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在那個年代,要用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三個人是很難的。
小樊當時每月的工資是79元,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很高的了。加上我每月10元的困難補助,這就是我們一個月的全部經濟來源。兒子出生後,由於她沒有奶,每個月需要買近10袋奶粉。當時每袋奶粉要三元多。僅僅孩子吃這一項就花掉總額近一半。孩子出生後要添置各種東西、衣物等等,加上多病,隔三差五的就要上醫院看病。實際上幾乎用掉每月收入的絕大部分。我和小樊幾乎隻能靠過去攢的那點存款過日子。所以對用每一分錢都非常謹慎。很難想象:如果在畢業前把存款用光了將如何過日子。這也是為什麽當學校宣布畢業要推遲一個月時,同學們高興極了,覺得又可以多玩幾天時,我卻簡直覺得像是晴天霹靂。不知道下個月該怎麽過。小樊這時毫無怨言,和我一起咬著牙度過最艱難的時期。所以我在這一部分的最後寫到:“四年的大學生活終於結束了!對我而言,無論從精力上或者從經濟上,都是極其艱苦、極其難熬的四年。多虧了小樊,用她微薄的工資支撐起我們這個小家的一片天。”這是真的。
再次感謝你的留言。希望能多交流。
江育林
2019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