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累斯頓的老大師畫廊(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是歐洲最重要的藝術博物館之一,館藏時間跨度從文藝複興到巴洛克時期,是薩克森選侯與波蘭國王奧古斯特家族三百多年收藏的結晶。它位於茨溫格宮(Zwinger)的北側,以金色砂岩構成的長廊與優雅的庭院相映成輝,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藝術殿堂。
畫廊的收藏最初可追溯至 16 世紀的薩克森選侯喬治(Georg der Bärtige),但真正奠定其規模與品質的,是 18 世紀的薩克森選侯兼波蘭國王奧古斯特三世(August III)。他熱衷藝術交易,尤其偏愛意大利與荷蘭畫派,曾派專人走遍整個歐洲,隻為替德累斯頓購入最精湛的傑作。他的收藏眼光成就了今日畫廊的品味與高度。
1 拉斐爾《西斯汀聖母》(The Sistine Madonna, Raphael, 1512/13)
整個畫廊中最著名的作品,莫過於拉斐爾的《西斯廷聖母》。畫中聖母抱著聖嬰,腳下兩位天使托腮凝望,是藝術史上最廣為傳頌的圖像之一。
《西斯汀聖母》是拉斐爾晚期的代表作,也是他生前最後幾幅聖母像之一。與他早期那些端莊、寧靜、散發著天堂祥光的聖母不同,這幅畫中的瑪利亞神情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國聖女,而是一位能與人類共情、理解苦難與犧牲的母親。
在這幅作品中,拉斐爾大膽突破了文藝複興盛行的線性透視法,而是使用了三個平行視點,讓畫中的空間關係變得含糊而詩意。於是,聖母不再靜止在遙遠背景裏,而仿佛正踏著雲朵,隨著畫麵輕輕向我們走來。站在畫前,你會產生一種奇妙的錯覺:我們不是凝視畫作,而是在迎接她的降臨。
畫麵下方的兩個小天使可能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配角”。他們托著下巴,一臉漫不經心地仰望,將觀者的視線輕輕帶向聖母與聖嬰之處。右側的聖芭芭拉(3世紀殉道者)低垂著眼眸,仿佛在默默感受瑪利亞將要承受的巨大痛苦;而左側的教皇西斯篤二世(同為3世紀殉道者)手指畫外,聖母與聖嬰也順著他的指向凝望。
原來當年在這幅祭壇畫的正對麵,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畫布背景的綠色帷幕被拉開,無數天使的麵孔從半空中浮現,見證著這一神聖瞬間;聖母抱起聖嬰,踏雲向十字架走去——憂傷,卻無比堅定。她知道前麵的命運,卻選擇以超凡的愛與犧牲去拯救這個苦難深重的世界。
在拉斐爾的筆下,瑪利亞由天國下降到塵世,從完美而遙不可及的聖人,成為一位會苦痛、會猶豫、並願意傾聽與陪伴人類的母親。這也許就是為什麽無數觀者會在這幅畫前駐足良久:因為在那抹溫柔而堅定的目光中,我們感受到了人性與神性交匯的力量,感受到一種能夠承載世界悲傷的愛。
2 維米爾《窗前讀信的少女》(Girl Reading a Letter at an Open Window, Johannes Vermeer c1657-1659)
在老大師畫廊裏有一幅畫乍看平靜,卻越看越令人沉浸,那就是荷蘭黃金時代畫家 約翰內斯·維米爾的名作《窗前讀信的少女》。這幅創作於 1657–1659 年間的作品,是維米爾早期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中那種靜謐、光線與內心世界的交織,已經預示了他晚年名作《倒牛奶的女仆》、《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等一係列靜室畫的風格。
畫麵極其簡單:一位少女站在敞開的窗前,雙手捧著一封信,光線從左側斜照進來,溫柔地落在她的臉龐、手指和信紙上。少女的麵容被光輝勾勒得柔和而沉靜,她微微傾身,神情若有所思,給人一種“世界靜止,隻剩她與信”的氛圍。
維米爾的魔力就在這裏——他不是在描繪一個動作,而是在描繪一種內心的振動。
這封信寫了什麽?是誰寄來的?少女此刻的情緒是喜悅?憂傷?期待?忐忑?畫中沒有任何明確的答案,但每一條綢緞的折痕、玻璃窗的陰影、垂著的窗簾,以及窗外隱約的綠意,都似乎在輕聲暗示著:這是一位正在收到“改變人生的消息”的少女。
畫作在2021年完成大型修複時震驚了藝術界——原來在維米爾原始構圖的背景牆上,本來畫有一幅丘比特畫像,象征愛情。這幅壁畫在後世被完全塗蓋,使少女讀信的情境變得“中性”或更神秘。但修複後,丘比特再次浮現,揭示了維米爾真正想表達的主題:愛情。
少女眉眼間微妙的光影、半開的窗戶、柔和如呼吸的光線——全都成為維米爾對愛情的暗示:它是悄然而至的私密體驗,是在日常空間中突然綻放的情感波動。
維米爾的一生創作不多,僅約三十餘幅作品存世,因此每一幅都是珍寶。而《窗前讀信的少女》在他的作品序列中尤其重要,它標誌著他完全找到自己的藝術語言:靜室、側光、女性、沉靜、光影與心靈的交匯。
3 維米爾《皮條客》(The Procuress, Johannes Vermeer, 1656)
這是畫廊中另一幅維米爾的畫。習慣了他那些靜謐、柔光與冥想式的作品,再看到這幅畫,有點令人猝不及防,這是同一位畫家畫的嗎?
畫麵中,四位幾乎等身大小的人物緊挨在一道欄杆後。富態的紳士正伸手遞出錢袋,付給那位身穿明亮的黃白相間衣裙、美麗卻神情微妙的年輕女子——她是一位娼妓,畫中的交易在光影下被呈現。而一旁身穿黑衣、神情老練的女子正帶著警覺又意味深長的微笑注視著兩人,她便是畫題中的“皮條客”。她的存在讓整幅畫的曖昧與危險感更加突出。
左側的樂師——身著暗紅服飾、手持樂器的年輕男子——稍稍麵向觀者,用凝視和姿態邀請我們靠近,仿佛要我們親眼見證這場“見不得光”的交易。他極可能正是維米爾的自畫像,這使畫麵形成一種奇妙的張力:畫中之人看著畫外的我們,而畫外的我們被引入畫中的世界。
與維米爾晚期寧靜、內省的作品不同,《皮條客》更接近荷蘭當時流行的風俗畫傳統,是一個充滿酒館氣息與世俗欲望的現實場景。維米爾在這幅作品中刻意強化色彩、形體與結構的平衡,用明亮的黃色、深沉的黑色與暗紅色形成強烈的視覺對比。
《皮條客》是維米爾已知最早的署名作品之一,它記錄了他在成為“靜室光之詩人”之前的探索:他曾描繪喧鬧、描繪欲望、描繪交易;他曾置身人性的邊緣地帶,甚至將自己畫入其中。也正因為如此,這幅畫在維米爾的作品序列中具有獨特地位。它是一個風格的終點,同時也是另一個風格的起點——從酒館的嘈雜走向內室的靜謐,從擁擠的對話走向沉默的獨白。
這幅畫讓我們看到了維米爾的“另一張臉”,也讓我們更能讀懂他後來作品中那份“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平靜。
4 倫勃朗《伽倪墨得斯被鷹擄走》(The Abduction of Ganymede, Rembrandt, 1635)
這是一幅倫勃朗的早期作品。這個題材來自古希臘神話:宙斯化身為鷹,將美少年伽倪墨得斯擄至奧林匹斯山,賜他永生,讓他成為眾神的斟酒官。自古以來,無數藝術家都以此為主題作畫,畫麵多半呈現一位英俊少年被高高舉起,充滿理想化的美與光輝。
但倫勃朗偏不走這條路。他在 1635 年創作的這個版本,完全背離古典傳統。他不是畫一位俊美少年,而是畫了一個約兩歲大的嬰兒——胖嘟嘟、拚命掙紮、驚恐尖叫、甚至在恐懼中小便失禁。鷹抓住孩子的衣服,把他拖到空中,畫麵既戲劇性又令人不安。孩子的臉因哭喊而扭曲,小腳胡亂踢動,那份真實與脆弱讓人看得心都揪緊。
倫勃朗大膽地顛覆了所有前人的表現方式。他拒絕把伽倪墨得斯浪漫化,而是以極度寫實、甚至帶著殘忍直白的方式呈現“被擄走”這一瞬間的恐懼與力量差距。
倫勃朗更關心人的真實反應,而不是神話的優美外殼。古希臘詩歌中那個“俊美的伽倪墨得斯”在他筆下變成一個又哭又鬧、毫無“英雄氣質”的真實孩子——也因此更具人性、更貼近現實、也更大膽,他敢於把人性放在神話之上。正因為如此,倫勃朗從年輕時代起就注定是一位無法被傳統框住的藝術家。
5 亨托斯特《牙醫》(The Dentist, Gerard van Honthorst, 1622)
荷蘭畫家亨托斯特(Gerard van Honthorst) 於 1622 年創作的《拔牙的牙醫》描繪的是一個粗陋的鄉村牙醫正在給病患拔牙。被按住在椅子上的男子痛苦地掙紮、張著大口慘叫,而圍觀者則帶著既害怕又好奇的表情湊近觀看。
畫麵裏有一個瞬間極具戲劇性:一個青年彎腰查看“手術”,卻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錢包正被悄悄偷走——痛苦、好奇、貪婪與疏忽在這一刻被濃縮進同一個場景中。整個畫麵充滿身體感、充滿噪音,仿佛隻需再靠近一點,我們就能聽見牙齒被硬生生拔出的聲音。
讓人驚歎的是畫麵那種強烈的光與影的對比——亮光從左側照進來,打在人物臉上、衣服褶皺上,也打在那張慘叫的嘴裏;背景則被深邃陰影吞沒,讓人物如同從黑暗舞台躍出。這種戲劇照明正是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Caravaggio)的標誌風格。
而亨托斯特之所以如此擅長這種光影語言,是因為他在青年時代曾前往羅馬,在那裏的五年間直接接觸並學習卡拉瓦喬的作品。正因如此,他被稱為“烏特勒支卡拉瓦喬畫派”*(Utrecht Caravaggists)的代表人物之一。這些藝術家把卡拉瓦喬的戲劇照明、強烈現實主義、直接呈現人性衝突的方式,帶回到荷蘭本土,並將其與風俗題材結合,形成一種既真實又誇張、既粗糲又充滿視覺衝擊力的繪畫。
* 烏特勒支(Utrecht)是荷蘭中部的一座古老城市,也是荷蘭黃金時代的重要藝術中心。這裏的藝術家深受意大利卡拉瓦喬影響,形成了“烏特勒支卡拉瓦喬畫派”——以強烈光影與戲劇化現實主義為特色,亨托斯特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6 魯本斯《聖耶柔米》(Saint Jerome, Peter Paul Rubens, c1612–1615)
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聖耶柔米》是一幅讓人不禁停下腳步沉思的作品。畫麵上,一位年邁卻肌肉結實的老人披著鮮紅色鬥篷,半跪在荒野中,神情專注而虔誠。他的手伸向一本攤開的書卷,而身旁,一頭肌肉飽滿卻溫順沉睡的獅子安靜地蜷伏在他腳邊。整個畫麵兼具力量、美感與神秘的宗教氣息,是魯本斯巴洛克風格最典型的展現。
聖耶柔米(St. Jerome)是早期基督教的重要教父,也是拉丁文聖經《武加大譯本》的譯者。根據中世紀廣為流傳的聖徒故事集《黃金傳說》(Golden Legend),耶柔米曾在沙漠中隱居多年,過著苦修生活。有一天,他遇到了一頭腳掌被刺紮傷的獅子,便替它將刺拔出,照料痊愈,自此獅子成為他的忠實夥伴。
在魯本斯之前,提香(Titian)也曾描繪過類似題材的聖耶柔米形象,魯本斯在 1600 年前往威尼斯時親眼見過那幅作品,並深受其影響。因此,這幅畫中老人健壯的身體與奔放的姿態,明顯帶有提香式的人體表現。而獅子的刻畫,則來自魯本斯對活體動物的素描,結合他對古典藝術中獅子形象的吸收,使其既真實又帶著象征性。
魯本斯的天才在於他能將宗教故事中的苦修、掙紮與超凡力量,用最具生命力的方式呈現。本作中濃烈的紅布、肌肉的動態、閃耀著濕潤光澤的石塊與草叢、沉重卻溫柔的獅子,都讓畫麵在沉靜中帶著強烈的能量。
在聖耶柔米的身後,安置著一個形狀清晰、幾乎被打磨得發亮的骷髏頭。這不僅是荒野中的一件物品,更是藝術史上最具象征性的符號之一——死亡的意象。中世紀與巴洛克時期的宗教圖像中,骷髏常常提醒觀者生命短暫、肉體易朽,唯有靈魂與信仰能通向永恒。
7 約爾丹斯《浪子回頭》(The Prodigal Son, Jacob Jordaens, 1640)
在魯本斯與凡·戴克之後,佛蘭德斯巴洛克最具力量感的畫家當屬雅各布·約爾丹斯(Jacob Jordaens)。在德累斯頓老大師畫廊中,他的《浪子回頭》以巨大尺寸懸掛在牆麵上,氣勢磅礴,仿佛一出戲劇正從畫框中向我們鋪展開來。
畫作取材自《路加福音》中的經典比喻:“浪子回頭”。故事講述一個年輕人揮霍盡家產後,在饑餓與羞愧中回到父親麵前,而父親卻以無條件的愛接納他、擁抱他。
然而,約爾丹斯並未描繪“浪子回家”的溫柔時刻,而是抓住了故事中最淒涼的一段——浪子流落異鄉、窮困潦倒,與豬爭食的瞬間。
畫麵中央的青年幾乎赤裸,瘦削脆弱,身形因饑餓而佝僂。他伸手向一位喂牲口的老翁乞求食物,卻得到模棱兩可的回應。周圍的動物——牛、豬、狗——占據了畫麵的大部分,他們強壯、有力、甚至帶著某種象征性的肥碩,與青年的困頓形成殘酷對比,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提醒他:他已跌入穀底。
約爾丹斯的筆觸粗獷而飽滿,色彩濃烈,光線從右側的天空傾斜下來,照亮浪子的軀體,使他在混亂與汙穢之中閃現一種“覺醒的光”。這是他意識到“必須回家”的瞬間。
不同於許多畫家將重點放在父親的寬恕上,約爾丹斯選擇呈現“轉折前的絕望”。因為正是在這一刻,浪子選擇了回家,而故事的救贖從此處開始萌芽。
人真正的重生,從承認自己的破碎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