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布倫茨(Koblenz)是德國萊茵蘭-普法爾茨州(Rheinland-Pfalz)最重要的曆史城市之一,位於萊茵河與摩澤爾河交匯處,德語稱這裏為 “Deutsches Eck(德國之角)”。兩條大河在此相遇,使這座城市自古以來便兼具交通、軍事與文化樞紐的意義,也決定了它在德國乃至歐洲曆史中的獨特地位。
科布倫茨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紀。當時,羅馬帝國在萊茵河防線上建立了一係列軍事據點,以防禦日耳曼部落的進攻。科布倫茨正是其中之一,其拉丁文名 “Confluentes”,意思是“匯流之地”,這一名稱後來逐漸演變為今天的“Koblenz”。
走進科布倫茨老城,聖卡斯托大教堂(Basilica of St. Kastor)的雙塔總是最先抓住人的目光。它們不像哥特式教堂那樣追求高度的震撼,而是以厚重、穩定的姿態立在萊茵河畔。教堂始建於9世紀,之所以得名,是因為這裏安放著一位更早的曆史人物——聖卡斯托的遺骨。
聖卡斯托是四世紀的基督教傳教士。在羅馬帝國晚期,他來到摩澤爾河與萊茵河交匯的地區傳教,在當時仍充滿異教傳統的土地上傳播新的信仰。據傳,他最終長眠於此,其遺骨很早便成為當地基督徒敬奉的對象。今天在正門上方看到的那尊聖卡斯托雕像,右手舉起祝福,左手托著教堂模型,實際上是在用最直觀的方式告訴來者:這座教堂並不隻是獻給上帝,也銘刻著一位把信仰帶到這裏的人的名字。
大教堂前的卡斯托噴泉(Kastorbrunnen),讓這種“時間的層疊感”更加具體。噴泉建於1812年,碑文用法語刻成,上書:“公元1812年因對俄戰爭而值得銘記的一年”,這原本是為拿破侖發動的對俄戰爭而立,當時的科布倫茨處於法國的勢力範圍內,法語是權力和勝利者的語言。但曆史並未按碑文所期待的方向發展。兩年後,拿破侖從莫斯科慘敗而歸,俄軍進入並占領科布倫茨。耐人尋味的是,俄軍並沒有拆毀這座噴泉,而是在原有碑文下方一本正經地刻上:“經我們——科布倫茨市俄軍司令——審閱並批準,1814年1月1日”。當時的俄軍司令Saint-Priest是個法國人,他父親原是法國貴族,法國大革命時逃到俄國,最後兒子居然當上了俄國將軍,也算奇事一樁。不過Saint-Priest命也不長,刻完噴泉的幽默碑文後不久就戰死沙場了。但不管怎樣,一座本意是政治宣傳的紀念碑,卻被完整保留下來,成了一段曆史反諷的見證。它站在教堂前,不動聲色,卻把戰爭與權力的更替全部留在了石頭上。
進入教堂內部,空間的敘述方式從政治轉向信仰。抬頭仰望,最先吸引目光的是複雜而有節製的肋拱穹頂。石肋交織成清晰的幾何結構,交匯點以彩繪裝飾點綴,如同星辰嵌入天穹。這並非純粹為了裝飾,而是一種中世紀神學的空間表達:世界是有秩序的,上帝的創造可以用比例、結構和節奏來體現。這裏既保留了羅馬式建築的厚重感,又已經向哥特式的“向上性”邁出一步,讓人的視線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導向更高處。
在這樣的空間裏,講道台顯得尤為醒目。它不僅是一件工藝精湛的木雕作品,更是一件帶有明確“聲音”的神學器物。講道台正中的拉丁文銘文寫著:“In verbo tuo, Domine, laxabo rete”,意思是“主啊,依你的話,我就下網”。這句話出自《路加福音》第五章第五節,講述的是彼得在整夜捕魚無果之後,選擇聽從耶穌的話再次下網,最終滿載而歸的故事。這句經文放在講道台上,含義非常直接:講道不是憑個人經驗或權威,而是建立在對神話語的信任與順服之下,從而來應驗耶穌的預言“從今以後,你要得人(如魚)了”(路5:10)。也正因此,講道台周圍密集地排列著福音書作者、教父與象征教會傳統的人物雕像,把“誰在說話、憑什麽說話”這一問題,用視覺方式回答得清清楚楚。
教堂側牆上的浮雕,是整座空間中最為安靜、卻也最耐看的部分。它不以宏大場麵吸引目光,而是以細密而克製的敘事,邀請人駐足細讀。整組浮雕自上而下展開,如同一篇被拆解為圖像的懺悔詩。
最上方以醒目的經文橫匾定下主題:“一個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這樣為他歡喜,比為九十九個不用悔改的義人歡喜更大。”(路加福音15:7)左右兩側以及下方的小幅浮雕,則將這一主題逐步具體化。上方銘文“神啊,求你憐憫我”(Miserere mei, Deus),直接呼應《詩篇》第51篇開頭的祈禱:“神啊,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恤我,按你豐盛的慈悲塗抹我的過犯。” 緊接著出現的經文——“我向你犯罪,惟獨得罪了你;在你眼前行了這惡。”(詩51:4)——來自大衛的懺悔,將人的罪直麵呈現在上帝麵前。
在最下方,浮雕配以一句極具個人色彩的告白:“我不過是人,求你除掉我的罪孽。”這應該是整合了“人算什麽,你竟顧念他”(詩篇8:4)和“求你將我的罪孽洗除淨盡,並潔除我的罪。”(詩篇51:2)此處的人物形象已不再陳述事實,而是完全敞開自身,將希望寄托於神的潔淨與更新。
然而,整組浮雕並未停留在認罪的層麵。與《詩篇》的懺悔相接的,是《路加福音》中那句震撼人心的宣告:“她許多的罪都赦免了,因為她的愛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的愛就少。”(路7:47)這句話從根本上改變了悔改與赦免之間的理解方向——愛並非換取赦免的條件,而是赦免已經發生的見證。至此,浮雕不再隻是描繪低伏與認罪的姿態,而是把人的目光引向一種被更新、被重新塑造的生命狀態。
最終,所有這些線索都會匯聚到主祭壇前。十字架上的基督並不是勝利者的形象,而是受難者:身體下垂,頭部低垂,傷痕清晰。在天主教的理解中,彌撒並非單純的紀念,而是對基督犧牲的禮儀性重現,因此主祭壇的設計總是圍繞十字架展開。彩色玻璃窗透入的光線,讓神學不再隻是概念,而成為可以被感知的存在——光、石頭與金色裝飾共同構成了一種安靜而持續的莊嚴。
離開教堂不遠還有一座法國雕塑家塞薩爾·巴爾達奇尼(César Baldaccini)的作品《大拇指》(Le Pouce)。César 是20世紀歐洲最有影響力的雕塑家之一,以將日常物體放大、重塑為巨型雕塑而聞名。他的《大拇指》最早創作於 1965 年,原作位於巴黎拉德芳斯(La Défense)商業區,此後這一造型被多次複製,作為公共藝術裝置在世界不同城市展出。科布倫茨的這根大拇指,好像是在點讚這座擁有兩千年曆史,將信仰、傳說、戰爭交織在一起的傳奇城市。
從大教堂往北漫步幾分鍾,便是位於萊茵河與摩澤爾河交匯處的德國之角(Deutsches Eck),這是科布倫茨最具象征意義、也最容易讓人理解這座城市曆史位置的地點。兩條大河在此匯合,形成天然的地理焦點。這裏矗立著德皇威廉一世的騎馬雕像,最初建於19世紀末,用以紀念1871年德意誌帝國統一。
然而,這一象征並未在曆史中保持靜止。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紀念碑在戰火中被毀,隻留下空置的基座。冷戰時期的科布倫茨位於西德一側,“德國之角”遂被重新詮釋為德國分裂的紀念空間:基座上不再豎立皇帝雕像,而是懸掛聯邦德國各州旗幟,隱含著“統一尚未完成”的曆史暗示,使這裏成為一種克製而沉默的政治宣言。直到1990年德國重新統一,原有的威廉一世雕像才在1993年得以重建並重新安放於此。至此,這一地點完成了從帝國象征、戰爭廢墟、分裂記憶到統一見證的曆史循環。今日站在德國之角,所看到的不僅是一座紀念碑,更是一段被反複書寫、最終閉合的德國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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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纜車到對岸俯瞰“德國之角”,可以清楚看見兩條河流的不同顏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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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念碑外牆上的德國各州的石雕徽章盾牌 |
在德國之角附近的綠地上,還可以看到數段柏林牆的混凝土牆體。這些牆段並非原址遺存,而是作為紀念物被移置至此,用以紀念德國分裂與統一的曆史。旁邊的說明牌介紹了柏林牆自1961年修建、直到1989年11月9日倒塌的曆史背景,並特別提及東德政權時期由此造成的人員隔離、監控與不公正現象。將柏林牆設置在科布倫茨這樣一座未曾被牆體分割的城市,意在強調這段曆史並非局限於柏林,而是整個德國共同的曆史經驗。
天公不作美,我們到“德國之角”的時候,正是秋雨綿綿的季節。一邊是落葉繽紛,被雨水打濕的黃葉緊貼在石階與河岸邊沿;另一邊卻是老樹枯藤昏鴉,枝幹在灰白的天空下顯得瘦削而漫長。兩河交匯處的水麵因連日降雨而泛著渾濁的湧動,風從河麵吹來,帶著寒意,也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肅穆。
在這樣的天氣裏,德國之角少了幾分紀念碑式的莊嚴,卻多了一層落寞的愁緒。威廉一世的騎馬雕像在雨霧中顯得更加孤獨,仿佛被時間暫時抽離,隻剩下曆史本身站在原地。河流繼續向前,落葉不斷沉入水中,而人隻能在短暫停留後離開。或許正是在這樣的秋雨中,這個本就承載著分裂、戰爭與統一記憶的地方,更容易讓人意識到:紀念碑所紀念的,從來不隻是勝利的時刻,也包括那些被風雨包裹、無人歡呼的曆史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