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七章中華會館中文學校成人班
(上)
我跟南澳中華會館的中文學校發生關係,是在一九八五年底,因為 雖然在這之前中華會館也已經有了中文學校,但沒有成人班,或許誰也不 想或沒人想到要辦成人班,於是我也就從來沒跟那所學校有什麽來往。
當然,我對那所學校的情況還是有一定了解的。跟所有有中國人聚居的城市一樣,阿德萊德的華人也十分重視子女的教育。不少家長還希望子女們不要因生活在英語國家而忘記了自己的母語,於是在十多年前就開 始,借了一所小學的課堂,請了幾位老師,每周六下午二點到四點在那兒 教小孩用漢語說話、識字,課後常設唱歌、舞蹈課。後來,有人要學中國 畫,也開設了一個國畫班。學生人數時多時少,多時可達上百名學生。中文學校的負責人是中華會館中央委員會的委員之一,每年隨著中華會館主 席、副主席、秘書和其他委員的改選而改選一次。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我在家裏接到一位不認識的女士打來的電話,她自我介紹姓鍾,是醫生,新當選為中華會館的委員,主管中文學校。她打電話給我的目的是因為有不少學生的家長也希望學中文, 她問我願意不願意去中文學校主持那個班級。我告訴她,如果有人有這樣的要求,作為南澳華人社會的一分子,我當然願意出力。於是約好她來我辦公室討論使用什麽課本,因為在我辦公室中收集著多種課本,可供選擇。 事實上,辦中文成人班,就是我跟鍾醫生認識的開始。在我們相識的三年 之中,我處處感受到鍾醫生是一位任勞任怨、願意賠錢貼工夫、熱心華人社會公益活動的難得人才。如果沒有鍾醫生的熱心腸,說不定那個中文學校至今都沒人會想到辦個成人班,於是我也不會與中文學校有什麽關係, 當然也會失去這篇散文的題材。更可惜的是,我也不會結識這麽一位助人 為樂、不計私利的好朋友了。(注 1)
至今,我教這個成人班已經快整整三年了。中文學校因為我們這一成人班的成功經驗,接著又辦了兩個成人班。所以,目前這所中文學校已有了三個不同年級的成人班。經過三年的共同學習,我們班已經形成了一個友愛、團結的集體。班上的每個成員,不但是我的學生,而且也成了我的朋友。三年中,班級成員常有所改變,但新參加進來的成員馬上就會融合進已形成的舊集體中去,所以,每次星期六下午的上課,都是一次愉快的集會,不但下課時師生歡快地交談,上課時也總是笑聲時起。
記得三年前剛開始上課,我挾著書本跨進放著小學生用的矮小桌椅 的課堂,隻見滿滿一室擠著三十多名學生。有西方人,有東方人; 有頭發 花白的老太太,有十多歲的中學生。教室的椅子不夠,隻能去別的教室搬。 一開始,我有點擔心,因為程度不一、年歲差異、興趣不同的學生混雜在同一教室中,教師很難采取某一教法及進度使每一位學生都滿意。但是看 見那些不同年齡、不同國籍、不同職業的學生都捧著課本認真聽講的熱情 好學精神,我又產生了一定要教好他們的責任感。
經過三年的篩選,不少學生因為種種原因中斷了中文學習,例如: 調動工作去了美國、新加坡; 上了大學,功課忙了未能再來上課等等。但 每年也總有幾位新學生參加進來,所以,至今那個班上仍有十五、六位學生經常來上課。一個班級成員的新陳代謝是正常現象,是任何一個班都存 在的,尤其是語言班級。因為許多學生開始學習語言時,往往沒有預料到學會一門外國語會需要花費那麽多的時間及精力,於是終於因為估計不足而隻得半途而廢。在我班剩下的十五、六位學生之中,大部分都已堅持了 三年,真是極不容易的事。他們之中,不乏許多有趣人物。
全班學生中,除了兩名澳洲學生之外,其餘學生基本上都來自馬來西亞和新加坡,而其中,醫生又占了很大比例,共有五位: 楊大夫、何大 夫、鄧大夫、梁大夫和林太太。林太太我之所以不稱她為“林大夫”,是因 為她原是牙醫,跟她丈夫一樣。後來,因為有了兩個小孩,就無法再外出 工作了,隻能留在家裏照顧孩子,等孩子長大後再說。林太太是這個成人 班的最早成員,也是最認真的學生之一,於是,學生們把她當作班長。每學期開學,總見她忙著收費、為學生翻錄錄音帶、抄錄學生名冊、製訂上 課日程表等等。三年之中,林太太缺課僅一、二次而已。她以前曾經學過一點中文,因此也是班上基礎最好的一位。
其餘四位都是自己開業的醫生,或者正在醫院工作,所以是名副其實的“大夫”。楊大夫是個小個子,衣著總是整整齊齊的,這可能跟他在英 國念書、工作了二十多年有關。楊大夫沒有很好的中文基礎,但他學習的認真勁,真可跟中、小學生媲美。課堂裏我常可見他的桌子上攤著寫滿核 桃大的中文字的練習本。問到楊大夫問題,他總堆著滿臉尷尬的笑容,結結巴巴地吐出一串詞語來,雖然常有語法錯誤、詞序問題,但他也並不在乎是否有人笑話他。楊大夫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定期參加宗教活動。他跟許多別的虔誠的教徒一樣,希望有越多越好的人參加他們的活動,所以,也常來邀我,甚至我父母去做禮拜,聽牧師傳道。我很尊重他的信仰,但我對宗教有我自己的看法,隻是為了尊重他的邀請,我和我母親才去過一、 兩次教堂,而我父親則堅持不去; 楊大夫大約也沒因此而生氣。
楊大夫是個善良、和氣的好人,這從他對孩子的態度即可看出。楊大夫以前有兩個五、六歲的孩子,一男一女,都長得眼睛烏黑發亮,皮膚 白嫩光潔,可愛極了。那個女孩也在中華會館的中文學校兒童班學習。每到課間一刻鍾休息,楊大夫就下樓到秋千架、平衡木旁,跟孩子們一起玩得高興。今年,楊太太又生了個男孩,楊大夫高興極了,說,平時在家隻要有空,就跟三個小孩子玩兒。他那位跟他們的孩子一樣白白胖胖、滿臉喜樂、說起話來英文、國語和帶寧波腔的上海話夾雜而出的太太,煮的北 京烤鴨實在精彩,肥嫩香脆而不膩嘴,真可與正統北京“全聚德”一比高下。 有一次,楊太太告訴我: 楊大夫有了三個小孩還嫌不夠,他說要再生兩個 呢! 到那時,我想楊大夫不用再帶孩子來中華會館的學校念中文了,因為 他家已夠開一個中文班的人數! (注 2)
何大夫和何太太兩人都是成人班的學生,他們夫唱婦隨配合得很好。 使我吃驚的是,何太太的興趣愛好是收藏中國古董。我父親對古董並不內 行,雖然以前也買過一些,並且見多識廣,但總不能算是行家。不過,在南澳州,憑我父親這樣的知識,充充中國古董商的顧問總不在話下,因為 即使像我這麽對古董可說一無研究的人,也曾替別人考證過一些文物。這 件事雖跟中文班毫無關係,但寫出來也很有趣。
有一次我去一位澳洲朋友家作客,在他那兒我遇到了一位出生於澳門而不懂中文的葡萄牙人亨利,是一位高級技術官員。他知道我在大學教 中文,就問我能不能幫助他考證兩件文物,我一口答應了。原來他有兩件 祖傳文物,上麵有文字。他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就拿到南澳州立美術館去 讓他們看,他們硬說那是日本字,但亨利說他敢肯定那是漢字。不一會兒, 亨利回家取來了兩件物品。一張是照片,因為原件太大,他搬動不便,已攝了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大壽字,字頂上清清楚楚蓋著“慈禧皇太後禦筆 之寶”的紅印,跟北京故宮中掛著的大壽字、大喜字一模一樣。另一件是一塊一尺半長的木板,外邊包著紅紙,因年代久遠、保護不善,紙上已有破損和蛀洞,但正麵紅紙上毛筆寫的“吉善長久”四字卻完整無缺,看來像一副對聯 (或春聯) 的一半。木板背麵有兩三行毛筆小字已殘缺不全,但 意思仍能解釋: “慈禧皇太後禦筆......元旦......賞翻譯宋次生......”很明顯, 那也是慈禧寫的字,而且是那年元旦賜給官員作為獎勵的。隻是“宋次生” 是誰? 也不知它們如何會傳到葡人亨利一家手中。正在我大惑不解念念有 詞時,亨利要我把最後三字“宋次生”再念一遍。他說: 這是他祖父的中文 名字。原來他祖父本世紀初在清朝宮廷中任過葡文翻譯。於是,這兩件文物的內容及來曆就真相大白了。亨利請我將詞句的意思用英文寫下,滿意 地同原物一同珍藏了起來。 (注3)
何太太知道我父母要來南澳,就預約我們去她常買古董的一家古董店看古董,又請我們去他們家看收藏。兩處的收藏品都很有趣,雖然用中國的標準來看,有些我們隻能稱之為是“舊貨”而已。因為幾十或上百年前, 中國幾乎家家戶戶都在用這類東西,以前我上海、杭州老家比這類“文物” 精致百倍的物件也比比皆是,有些還隻是我小時候的玩物而已。但是,正 因為有“時間”、“自然”、“人為”三個破壞者,所以這類“舊貨”現在也已升 級成了“文物”,身價百倍,這也是合情合理的現象。 (未完待續)
注 1: 鍾醫生可能是我在澳大利亞認識的最誠摯的朋友了,在《南澳散記》這本書中, 我常提到她。自從因為中華會館中文班的事我們認識以後,她對我在各方麵都 幫助最大。她不但是我的“家庭醫生”,也是我的好朋友,與我父母關係也非常密切。鍾醫生的丈夫也是醫生,兩夫妻在阿德萊德有兩個診所,每天上下午, 他們倆輪流在兩個診所看病。他們有三個女兒,念書都非常聰明,我輔導過她們的中文,現在她們都成了醫生或者律師。很可惜,因為她三個女兒畢業後都在悉尼工作和定居,所以,她也在十多年前與丈夫一起搬到悉尼去開業了。我 在阿德萊德就此少了一位最知心的朋友。不過,至今我們還時有聯係。
注 2: 楊大夫父母在馬來西亞非常有錢,年齡很小的時候,家裏就把他送去英國留學,所以他完全不懂中文,連廣東話都不懂。八十年代初,因為得到了阿德萊德皇家醫院的職位,就來這裏定居了。楊太太也是馬來西亞華人,但她父親以前是寧波移居上海的上海人,所以她會說一點寧波腔調的上海話。她是家庭婦女, 專管家務和孩子教育。楊大夫的專業是腫瘤科(Oncology),後來做到皇家醫院的腫瘤科主任。大約七八年前,他退休了,就與太太一起回馬來西亞長住去 了。楊大夫始終隻有三個孩子,沒有再生第四個!
注 3: 說到在南澳鑒定“文物”,我倒又想到另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大約上世紀90年代,一天在辦公室裏,我接到我們大學的隔壁鄰居 —— 南澳州立博物館打來的電話,問我能不能為他們鑒定一件早期中國移民的文物。我說:“文物我是外行,不過我可以看看,說不定我能為你們提供一點建議。”於是,我就去了州博物館。負責亞洲文物的主管Richard拿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來給我看,說他們肯定這是早期中國移民留下的字條,但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我拿來一看,紙片下部畫了非常簡陋、粗糙的人物頭像,是戴了一頂高禮帽的男子側麵頭像;紙片的上部歪歪斜斜寫了十幾個“字”,但是,這些字我一個都看不懂。看了半天,辨認出幾個符號,像是漢字的邊旁或部首,說它們像漢字,倒不如說它們更像是日本字。於是,我說:“我不認識上麵寫的符號。我覺得好像不是漢字而是日本字。”但是,那位負責人說:“我們肯定這張紙片是早期中國移民留下的。”正當我想give up (放棄)之時,忽然,我發覺,這些符號的確是“漢字”,但是個個都是錯別字,沒有一個是完整正確的漢字!當然,這是因為那時來澳洲淘金的移民都是不識字或者識字不多的農民!這些錯別字不是完整的句子,隻是幾個詞語而已。我現在隻記得一個,是“醫生”。我懷疑可能有人生了病,想求人去找醫生,所以寫了這張紙條。紙片下部畫的那個人就是“醫生”!這次,我總算不但成功地幫南澳州立博物館“鑒定”了一件一百五十年的文物,還順便做了一回大偵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