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四章
吃蟹雜談
昨天上午與一友人外出,走過一家我從未去過的柬埔寨華人開的小雜貨鋪,進店逛逛。我本來存心並不想買東西,忽然見到店角落裏放了一大筐蟹,倒使我有點動心。在阿德萊德,我有過一個時期常常買蟹,後來發現十次中難得有一次是肉滿個肥的,再說價錢也越來越 高,最近就不知不覺停買了。那天看見,一問價錢,並不太貴,再加自己可以動手挑選,我就揀了四隻大而壯實的: 三團一尖。今天晚上煮了兩隻團的,居然個個“腸肥腦滿”十分滿意,後悔昨天沒有多買幾 個。
在食物中,蟹是我的寵兒。平時我很少喝酒,今天卻倒了一杯, 慢慢剝蟹,自斟自酌起來。邊喝、邊吃,我不由自主想起一個問題: 為甚麽中國雅人墨客一向對蟹有一種特殊好感?
當然,這是因為蟹肉味美鮮嫩。但是,在食品中決不是蟹肉才最為鮮美。事實上,中國古人造“鮮”字時恰恰沒將蟹考慮進去,而隻想 到了“魚”和“羊”。也可能在倉頡時代,中華民族聚居之處還沒有蟹, 或者有了蟹卻還沒有人敢吃,所以蟹的鮮美尚無人知曉也是說不定的,所以姑且不用“鮮”字的組成來貶低蟹肉的鮮美。但吃過鮮魚、河蝦、 火腿、冬筍、江瑤柱的人,一定也會承認那些東西的鮮美即使不能說 超過了蟹肉,至少也是不相上下或另有一功的。
那麽,可能是因為蟹的形狀。蟹的外貌看來有點古怪,甚至可怕: 一個不規則圓形的硬殼; 生著兩根小得出奇的朝天小眼睛,好像你走到哪裹它都看得見你; 八條長腿分列兩邊,腿上還生著長而尖的腳爪。最可怕的是一對大螯,像一副天生的兵器,張牙舞爪的,不用真正去 鉗人已可將人嚇得倒退三步了。但如果看慣了,我想除了小孩,很少 會有人真去怕蟹的。肥壯的蟹自有一種威武雄健的豪氣,尤其如果將 蟹與秋天的豐收相聯係,更會有種充實感。明徐渭〈題螃蟹詩〉雲:“稻熟江村蟹正吧。雙螯如戟挺青泥”,描寫的正是如此情景。畫家中喜歡 畫蟹的不少。齊白石抗日時期畫過一幅螃蟹,題曰: “看你橫行到幾時”。 其政治色彩當然不言自明了。
不過,不管徐渭還是齊白石,他們所描繪的決不是我昨天所買的那種蟹,而是我們家鄉所謂的“大閘蟹”那種,這是毫無疑問,無須學 者們去費心考證的。
中國江南人以前吃蟹很講究,非大閘蟹是不上“品”的。所謂“大閘 蟹”,也要上海西郊洋澄湖、嘉興南湖的清水大蟹才算真正佳品,其次則是太湖沿岸、以至長江北岸一帶的蟹也可湊湊數。真的“清水大閘 蟹”,殼色成鐵青,像鋼製盔甲一樣閃閃發出青光。有的老蟹,青殼上 還長有鐵鏽色的斑,更增加了蟹的金屬色彩。長足成熟的清水大閘蟹腿上還長有土黃的長毛。蟹螯上則有一片烏黑柔軟的絨毛。嘴裏不斷地吐著白沫,兩眼怒目而視,好像在發怒,也好像在咒罵。健壯的大閘蟹身上沒有汙泥,不帶其它髒物,反應靈活,動作敏捷。這種蟹吃起來肉質細潔鮮美。雌的肚兜內有一大堆鮮紅的“蟹黃”,有人稱之為 “石榴籽”,取其色和形都像成熟後從外殼中綻出的紅石榴籽一樣; 雄的體內則有一團半透明凍狀物體,我們稱之為“蟹膏”,放入嘴中黏膩而有鬆子香味。
據說,蟹一死,體內就會產生一種毒質,因此,即使買來後剛死, 也是不能再食用了。江南一帶有“死蟹一隻”的罵人話,是說此人一無 用處,與死蟹無異。正因為蟹死後不得食用,於是隻能將蟹活殺。一 般是將活蟹放入竹蒸籠裏活活蒸殺,蒸籠上要壓重物。以防它們垂死 掙紮時掀籠蓋逃出。小時候聽見蟹剛放入蒸籠還有沙沙的爬動聲,五、六分鍾後聲音漸漸平息,再過十多分鍾,打開籠蓋,隻見剛才還生龍 活虎的鐵青色螃蟹已經成了珊瑚似的朱紅,總覺得這樣吃蟹過於殘酷。 據說,蟹是由前世做了惡人的人投胎而成的,這樣的死法是對他的懲 罰。如果真是這樣,“因果報應”倒實在有點可怕。
江南一帶,除了大閘蟹,水田之中、江河之濱還有一種個兒較小的蟹,俗名“螃蜞”,一般隻能抓來之後活活地攔腰斬斷,放在油鍋裏 用豆醬炒或麵拖,這是一種普通的飯菜而已,不能與大閘蟹相提並論 的。
在市場上,以前上海還有一種海蟹,叫“梭子蟹”,因其頭胸部的 甲略呈梭形而得名。那種蟹倒很像我在澳洲買到的藍蟹 (Blue Crab), 但在上海,以前很少人買來食用,可能是因為它們出售時已經死去, 也可能肉質遠不如大閘蟹鮮美,總之,梭子蟹常常是用大榻車裝了叫賣,兩、三毛錢一斤都少有人問津。
很久以前,上海市場上還有用粗草繩紮牢的活青蟹出售。據說是由青島運來,當然價格也特別貴。那種海蟹一般趁活時斬成小塊後用 蛋和著炒來食用。青蟹雖有資格上酒席,但我總覺得它不如大閘蟹生 得清逸玲瓏,再加上用草繩五花大綁之後已經瘟頭瘟腦,也不如大閘蟹那樣運行自如、威風凜凜。(注 1)
雖然不管何種蟹最後都不得好死,但螃蜞腰斬兩段,青蟹碎屍千 塊,總不如大閘蟹可得個全屍。
七七年我與倪君、孫君同遊溫州、雁蕩,倒吃到一種叫“蝤蠓”的 小海蟹,殼薄而色微黃,肉質細嫩,味道鮮美,倒可與大閘蟹媲美; 後來,八二年末,我去泰國的珊瑚島又嚐到這種小海蟹,隻是忘了問他們是否有特別名字用來稱呼這種海蟹。
不管屬於哪種蟹,形狀都大同小異,雖有點可怕、古怪,但都帶有一種藝術氣息,我以為並不能算醜陋,因此詩人,畫家以它們為題材或許不足為奇。但繼而一想,也不盡然,因為蜘蛛、蠍子形狀也與螃 蟹相似,但為什麽就很少有詩人、畫家為它們去賦詩、作畫呢?
所以我想,對螃蟹特別感興趣的原因可能還在於螃蟹不但可食,而且食用方式也特別有趣、風雅。
記得二十多年前,十月一過,上海的水果店、食品店、酒店、菜場門口就都擺出一隻隻鐵絲籠子的大閘蟹。蟹是按個子大小歸類的。 一籠籠的螃蟹都沙沙地在籠子裏爬動,吸引顧客。有的店不用籠子, 則用大瓦缸代替。缸上蓋一塊玻璃或鋪一張網,顧客對缸內蟹的活動 仍可一目了然。缸或籠子的上頭,往往還半空吊著一隻硬紙剪成的一、 二公尺長的彩色大蟹,蟹身上書著“清水大蟹”四個大字。有的紙蟹眼 睛上還裝著電燈泡,到晚上即大放光明。顧客在瓦缸或籠中選中了螃蟹,店夥計就從腰間摸出一根草繩,一頭咬在嘴中,另一頭抓在手上, 再用另一生手伸進籠或缸中抓出正在爬動的蟹來,按在繩上一扭,再 伸手抓一隻出來,也按在繩上一扭。如此動作反複多次,草繩上就縛了一串蟹了。店夥計動作敏捷,不戴手套也很少有人手指被蟹鉗破的, 倒也需有點特殊技術。
螃蟹上市,一般都是秋風蕭瑟之時,但蟹店、蟹攤前麵,一般總是叫賣吆喝之聲此起彼伏,輝煌的燈光之中,人頭躦躦,人影憧憧, 熱鬧非凡,深秋初冬的寒氣被螃蟹衝走了不少。
蟹買來之後,文人學士盡可遠離庖廚,不必去看廚師如何殘殺螃蟹, 也不必去聽螃蟹臨終時在鍋裏的掙紮之聲,隻需溫好酒,調好薑醋, 等著一隻隻紅珊瑚雕成似的大閘蟹端上桌來好了。當然,吃蟹是非有 上好紹興黃酒相配不可的。
蟹的吃法甚多,可製蟹粉、蟹羹、蟹黃油、蟹肉小籠、蟹粉獅子頭等等,但我以為均不及將蟹清蒸之後,自己用手剝肉蘸了醋和了薑吃更為鮮美。這樣吃蟹,不但可以吃出蟹的本味,而且正因為自己動手, 所以得到的一點蟹肉似乎更加入味。這個道理正好像吃自己用嘴嗑的 瓜子,雖然有時會嗑得唇焦舌爛,總比吃店裏買來、可以用手一把把 抓起扔進嘴裏去的瓜子肉要香甜得多一樣。自己動手剝蟹的另一個好 處是延長吃蟹的時間,宜於慢慢地酌著酒,散散地談著話,吃它個把小時也不會吃飽了肚子。不像吃別的酒菜,一筷筷送進嘴裏,頓時填 飽了肚子,隻能終宴離席了。正因為蟹可以一、二小時都吃而不飽, 所以更宜於墨客騷人在席間高談闊論、賦詩作畫。
有時,吃蟹往往不在“吃”的本身,而在於吃蟹時的一種情趣。豐子 愷先生《緣緣堂隨筆》中〈憶兒時〉第二節裏將他兒時吃蟹的情景記 得那麽充滿生活情趣,我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讀到,後來每次重讀都如初讀那樣有味。這我想,大概跟我們家庭的生活情形跟豐先生的有不 少共同之處有關。
記得我的兒時,雖然時代已有不同,節儉之風已不像豐先生的時候那麽濃了,我家的經濟情況或許也要比豐先生兒時好得多,但那時吃蟹似乎隻有我父親可盡興暢吃,我們兄妹四人每人往往隻分得一隻 螃蟹而已。於是,我們對待那隻蟹就特別珍重。先慢慢剝開蟹腳,連腳爪中的一點肉都要挑出。再吃大螯,最後再扒開身子吃蟹黃、蟹膏及蟹肉。有時,我們還把蟹肉剝在蟹殼中,積起來,吃飯時澆上拌了 糖、醋、醬油的薑絲下飯,往往吃一條蟹腳肉可以扒下一大口飯,其味真是鮮美無比。有時,我們兄妹還比賽,看誰能用最少的蟹肉下飯, 於是往往吃飽了飯還有半蟹兜的蟹肉可以白口吃完。一般來說,蟹黃、 蟹膏是最美味的,總要留到最後才舍得吃。
江南有“九團十尖”的說法。意思是農曆九月,雌蟹長得最壯; 農 曆十月,則是吃雄蟹的好時候。因此,到了九、十月份,光是剝出的 蟹黃、蟹膏就可以有滿滿一蟹兜,能夠下一大碗飯呢! 有時,父親吃蟹吃多了有點厭煩起來,於是隻吃蟹身或者甚至隻吃蟹黃、蟹膏,而將 蟹腳、蟹螯或蟹身分給我們。這時,我們兄妹總喜出望外,好像得到了一筆外快。
吃蟹的時節,一般也是菊花盛開的時節。父親總買不少盆菊,放在 廊下,供在飯廳裏,我們一麵吃蟹,一麵賞菊。飯後,母親教我們先用菊花葉子擦手,說可以去腥。擦過菊花葉後再用肥皂洗手雖不能說完全沒有腥味,但手上留有一陣菊香,十分好聞。因為據中醫說,蟹是寒的,多吃容易腹瀉,所以有時食用之後要喝一碗糖薑茶去寒。在吃蟹的時候.母親往往也關照廚房煮一鍋菜粥,因為父親說,吃過蟹 那麽鮮的東西之後,沒有任何菜可以下飯了,所以隻得食菜粥代飯。
在上海吃真正的清水大閘蟹,我還留有印象的最後一次已是二十二 年之前了。那是“文革”爆發前一年。以前買蟹,不是由家中仆人去買, 就是由父母和我們出去散步時買來帶回,不用我親自出馬。那次怎麽會我去買來,已不太記得。似乎是我與好友夏君去福州路看電影,見到那兒菜場正在賣蟹,一塊錢一斤是最最肥大的,一斤隻有兩隻左右, 於是買了一串回來。那次螃蟹個個壯實、飽滿,再加因為是我自己買來,所以印象特深。次年秋天,“文革”爆發,未等螃蟹上市,我們就 被抄家,接著又掃地出門,自身難保,當然也無暇再去難為螃蟹了。 可能“文革”之中,人們自相殘殺都還來不及,哪裏顧得上捕蟹; 也可 能吃蟹也已被人批判為 “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所以沒人敢吃了: 總之,“文革”幾年,大閘蟹即使不是絕跡,也是極為罕見了。那幾年, 螃蟹倒是應該感謝“皇恩浩大”的。
“文革”中我記得的唯一的一次看別人吃蟹,正是在我們掃地出門那天。那天午後兩、三點,居民委員會突然上門通知說要我們立刻搬 家,能帶走的東西由他們限定,每人一箱衣服再加一些桌椅床具而已, 因此兩小時內即搬到離老家一百多米處一幢房子朝北後間去住了。前間住著一位八十歲左右的朱姓老翁,是該屋主的父親,原來在無錫教 過私塾,做過紡織界巨子榮毅仁家的家庭教師。因為以前當的隻是老 師,當然認為不至於是“文革”對象,所以我們被掃進他家那天,朱翁 還有興致買了兩隻小蟹,在客廳裏慢慢剝了肉端進房裏去自得其樂。對我們一個下午瓶瓶罐罐地跑進跑出搬家,他能若無其事、充耳不聞, 專心孜孜於兩隻螃蟹之中,當時我倒真有點佩服他的超脫。平時我最喜食蟹,但那天看見老翁吃蟹,我倒一點不眼饞了,當然,那倒並非 我也超脫起來。沒想到的是,隻隔了幾個月,那位一輩子隻是教教詩 書的老人也被當“漏網地主”、“反動學術權威”揪了出來,批批鬥鬥了 一、二個月就此一病不起了。或許那次吃蟹正是他一輩子中的最後一 次。
“文革”之中,也許母親看我饞癆,也去買過一兩回螃蟹來給我煞饞,但我現在已經印象不深了。而且所買的蟹一定隻是螃蜞之類而不 是清水大閘蟹了。
“文革”結束不久,我即離國去美。有一段時期,國家經濟恢複較 好,我家經濟也回複到“文革”之前。家中來信說: 上海又可以買到清水大閘蟹了,家裏已買來大嚼過數回。信中還附來擠在鬥室之中全家 圍坐而食朱紅的大閘蟹的照片,引得我口水直往肚裏咽。
現在.聽說上海的螃蟹已漲到五、六十元甚至百把元一斤的地步了,而且我還懷疑是不是真正的洋澄湖大閘蟹。看來,即使回國,連我這樣的“外籍華人”都隻好“望蟹興歎”了,因此,還是在南半球買幾隻梭子蟹,喝一杯葡萄酒,寫一篇酸溜溜的文章,歎歎今不如昔吧!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於南澳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我說的青蟹,那是上海 50 年代至 60 年代的事。當時菜場上就已很少見到,
可能因為產量少,也可能因為極貴,所以問津之人也不多吧。聽說是青島運 來的,說不定這就是叫“青蟹”的緣故。蟹是活的,用很粗的稻草繩子捆得嚴 嚴實實,論斤兩賣,連粗重的稻草繩一起秤,當然就更貴了。一般一隻都有 一兩斤重。買來之後,我們見女傭在砧板上將青蟹活活切開,用打勻的雞蛋 塗在切麵上,放在鐵鍋裏加蔥薑和黃酒炒。青蟹肉多質嫩,味道極其鮮美。 蔥薑青蟹,那是可以上宴席的一道菜。“文革”以後就再也不見市麵上有青蟹 賣了。多年前,在這裏遇到一個青島來的訪問學者,問他。他說:“在海裏早 就抓不到青蟹了。”近年來,我沒去過青島,不知是否如此。澳洲北部達爾文 港(Darwin),倒出一種蟹,叫泥蟹(Mud Crab),有點像我兒時見到的青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