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九章
散步
(中)
如果有人讀了我的前幾篇“散記”,得出結論說我偏愛黃昏和秋天, 那麽,他是說對了。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我就喜歡黃昏和秋天?最近,我悟出了一個道 理:黃昏和秋天是最適合人們思索並發現自我的時刻。早晨和春天有共同 之處,那是“開始”的時刻。人們對生活充滿了希望或信心,頭腦中充滿了 計劃、幻想,當然沒有空暇來細細觀察周圍,探索自己。中午和夏天也有 相同之點,那是“進行”的時刻。在那時候,人們往往忙於著手實現早晨和 春天設想的計劃、打算;有的還在進行生死存亡或榮辱勝負的搏鬥,當然 不會有精力和時間去觀察周圍和了解自我。而晚上,則與冬天相同,那是 “睡眠”的時刻。那時,人們正在作徹底而完美的休息,整個神經係統處於 “不設防”狀態。當然,在那樣的時刻,人們也無法觀察周圍或者發現自己。 隻有黃昏和秋天 —— 我稱之為“休憩”的時刻 —— 人們才有時間來觀察周 圍及探索自己。因為那時,為實現早晨和春天的計劃和設想的行動、甚至 戰鬥已經結束或告一段落。不論是勝是負,在當天或當年已無法再進一步 將那計劃繼續下去。徹底休息的黑夜或冬天快要到來,人們頭腦中有一種 預期得到休息的安寧感和滿足感。一天或者一年中得到的成就或失敗的經 曆都已成為過去,即將在人們的生活中消逝,留下的隻是朦朧的回憶,既 蒼涼又感傷。即使人們想再接再厲或東山再起,也得等待明天或者明年。 於是,在百無聊賴的等待之時,人們就能定下心來觀察周圍及探索自己。 而且,在那種一無所求的狀態之中,所作的觀察和探索就能更深刻、更徹 底。我最喜愛的也就是這種能細致地觀察和徹底地思索的黃昏和秋天。
在上一章中我曾提到盧梭的《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我從盧 梭的感受中得到了旁證。在《散步之五》這章中,他回憶了當年流亡到瑞 士比安湖心的聖皮埃爾島上去的一段生活。他認為在曾經羈留過的地方, 再沒有比那個島使他“那麽真切地感到幸福”,給他“留下那麽溫馨的懷念的 了”,因為在那個島上,他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周圍有的隻是美麗的自 然風景和一個稅務員的家室及其仆人。盧梭有充分的時間觀察自然、探索 自己。他說:
“在這種境界中享受到的是什麽呢?這絕不是 自己身外的東西,除了我自己和自己的存在以外,再 沒有別的東西了。隻要這種狀態持之以恒,人就和上 帝一樣心得意滿。排除異念而感到自身的存在,這本 身就是一種滿足以及寧靜的珍貴情感。它足以使每個 善於排除世俗的和肉欲的雜念的人感到自身存在的珍 貴和甜美。......但是,人類的絕大部分,由於不斷受 到各種情欲的糾纏,他們很少能夠感受到這一境界, 或者隻有片刻的嚐試,因而對此隻有一種含糊不清和混亂的觀念,不足以感到那其中的韻味。......然而, 一個不幸者,斷絕了和人類的交往,再不能做點於他 人、於自己有用或有益的事情了,在這種狀態下,他 卻能找到人生的至樂極福,作為補償。這才是命運和 人所無法從他那兒奪去的。”
盧梭認為一個人在對人對己都無所求的狀態下才能最深刻地了解自 己,那是非常真實而又深奧的哲理。我覺得在黃昏和秋天,人們才最容易 進入這種“無所求”狀態,至少是能暫時地、被迫地進入這種狀態。
當然,有修養者能在更多的場合找到自我探索的境界。宋朝大文學 家歐陽修就對人說,他的文章大多在“三上”構思。所謂“三上”,即“馬上、 枕上、廁上”。而這“三上”實際上正是人們處於暫時休憩的“等待階段”。在 這樣的階段,人們暫時處於“無所為”狀態,於是就能探索周圍和自己。但,即使外界條件使人們“斷絕了和人類的交往,再不能做點於他人、 於自己有用或有益的事情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如盧梭一樣“找到人生的 至樂極福”。這就是為什麽拿破侖流放在小島上會抑鬱而死,而張學良被 軟禁了五十多年,至今已九十高齡了卻仍健在的原因。
在“散步(上)”中,我記的兩次散步都是在中國最黑暗的時期,我 跟許多人一樣處於“無所為”狀態,因此能在黃昏作如是觀察及描繪。
一九八 O 年二月初,我被命運拋到了太平洋彼岸的美國紐約。雖然 紐約是全世界最熱鬧、繁華的城市,有一千多萬人口,但那兒隻有三十多 年未見麵的舅舅一家算是我的熟人,然而我並沒跟他們同住。除了舅舅之 外,我在紐約無一熟人,更沒有一個朋友。因此,我也差不多是與世隔絕 的。
記得我到紐約一周之後,正好是農曆新年。舅舅差我去曼哈頓辦點 小事。我獨自一人拿了張地下鐵地圖,從皇後區摸索到下城區的二十多街。 辦完事隻有上午十點左右,我獨自在街頭漫步,隻見兩旁高樓林立,路上 車輛如梭,身旁行人如織。成千上萬的男女中,有的西裝革履、珠光寶氣, 氣宇軒昂、信心十足地將硬底皮鞋蹬在街麵上“格格”作響;有的衣冠不整, 甚至衣衫襤褸,但也在為生計而匆匆忙忙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隻有我, 一個剛從萬裏外大洋彼岸像外星人般降落到這塊陌生土地上的外鄉人,沒 有目的,也沒有同伴地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漫步,前途茫茫。雖然我身邊有 那麽多人走過,但是,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會過來問我一聲冷暖;而 我,也不認識一個人,更不會去跟任何人作一句交談。我感到我正置身於 一個孤島之上,周圍是人的海洋,人的潮流,雖洶湧咆哮,我卻無法與之 溝通。看看表,想到此時此刻上海將近午夜,家人一定剛辭完歲,團聚在 一起等候新年的到來。往年過年時家中的種種情景出現在我眼前,連最困 難時期節衣縮食的除夕、新年,回想起來也其樂無窮。我真想大聲問一下 匆匆走過的路人:
“喂,你們知道今天是新年嗎?”
但是,我知道,回答我的隻會是大海的咆哮,至多我隻能聽見撞擊 在海崖上的自己的回聲。我突然感到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感。不知不覺,我 感到麵頰上兩條冰冷的淚水......
在紐約那段生活是艱苦的,尤其起首的幾個月。後來,開了學,結 識了幾位同學,孤獨感就大大減少了。再後來,我進了紐約市立大學 (CUNY)的皇後學院(Queens College),住處也搬到了離大學約五、六 裏路遠的弗拉辛區(Flushing)富蘭克林街(Franklin Ave.)。
為了省車錢,我每天早上和下午大多走著往返大學,半個鍾點的路 程對中國人來說本來算不得什麽,再說,那條街上的風景也實在迷人。
記得我每天上學去時都不走那條直通的克西那大道(Kissena Blvd), 而是走與之平行的小路。因為大道上車輛太多、聲音太嘈雜;而小道上則 不但不見行人,常常連車都極為少見。雖然走小路要多走一些彎路,但我 寧願早點起床,早點出門。我常常幻想:我不是走在街上,正去上學,而 是在清晨的公園中散步。
剛搬去佛蘭克林街住,正是早春二月。紐約的早春很冷,常常下雪。 有時夜裏一場大雪,早晨雪止風停,旭日初升。空氣也好像凍得凝固了起 來,雖然沒有風,卻寒氣侵骨。然而,一切是那麽幹淨、清新,連太陽也 像剛從冰庫裏取出,鮮紅而冰涼。我並不忙於趕路,踩著還不曾來得及被 人類玷染的白雪,吱吱作響。回頭看看留在潔白的雪上的鞋印,我有一種 破壞大自然完美藝術品的羞恥感。
一到五月,家家院裏的花兒都競相開放,真是五彩繽紛,鳥語花香。 紐約,家家戶戶都沒有籬笆和圍牆,至多也隻有膝蓋高的一道柵欄,決擋 不住園中的春色。我走的那條街上,家家都有花園,每幢屋子都不一樣。 花兒開得最盛時,園裏的花都滿到了街上。我印象最深的紅色、白色、紫 色、藍色的繡球花,一球一球,那麽大、那麽熱鬧、那麽富有春的氣息。 早上,我像走在公園裏,獨占整條街的春色,來不及看每家園裏的花木, 常常不知道該看哪邊的好。樹叢裏的鳥也正趁人類還未開始活動而盡情歌 唱。我真想停下來向它們道聲“早安”,然後與它們用隻有公冶長才懂的鳥 語談話,而將上學的事壓根兒忘掉!
在克西那大道東側有一大片草地,如果我走小路去大學,則要斜穿 過草地的一角。起初,我並沒有十分注意這片草地,隻覺得草地與大道之 間有一片黑森森的樹林倒還有點神秘感。那時,我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路 上院子裏的花花草草上,更何況我每天匆匆趕去上學,下午匆匆趕去上工, 哪有心思逛公園?
我第一次進公園是在八一年五月九日的下午,因為那天是星期六, 正巧我不上工。同去者是福建來的留學生陳君。進了公園,我才發現原來 那兒不隻是一塊草地和一片樹林。在草地盡頭,有一土丘擋住了我的視線, 所以我不知道土丘後麵還另有天地。我們繞過土丘,隻見有一片更加茂密 的樹林。樹林外麵,則是一個很寬闊的小湖。湖麵平靜如鏡,湖邊有幾夥 男孩在放船模或釣魚。碧藍的晴空上有兩隻飛機在用白煙畫字。再沿湖向 前漫步,則發現一個斜麵形的橢圓運動場,場內正在舉行自行車比賽。我 在弗拉辛已住了兩、三個月,那天,好像發現了一個“桃花源”那麽高興。 回來一看地圖,原來那座公園叫“克西那公園”(Kessina Park),在地圖 上綠綠地占了一大塊呢。
自那天之後,凡是不打工而又沒有其他工作的時候,我總要去克西 那公園走走。常去的夥伴除了陳君外,還有北京留學生小閻。而我印象最 深的一次散步,則在五月十四日的傍晚。
那天,陳君請我去吃飯,因為他與之同住的叔叔一家都不在,他可 以暫充主人。飯後,時間尚早,紐約初夏的太陽要六、七點才下山。我們 決定先去克西那公園逛逛。
那天不是周末,公園裏人很少。隻見兩位少年在釣魚,幾對年輕的 情人偎依在長椅上竊竊私語,還有一對中年夫婦帶了兩個小孩在散步,園 裏靜極了,戲耍的小孩有時爆發出一兩聲清脆的笑聲打破了寂靜。但靜的 氣氛是那麽濃重,笑聲好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水裏,激起了一片漣漪,不一 會兒又重歸平靜。
太陽還未下山,但已接近地平線,光線十分微弱。陽光斜射進樹林, 隻見深深淺淺的一片綠色:沒有射到夕陽光照的樹葉深綠色;射到的樹葉 從背光那邊望去全成了黃綠色,像半透明的綠玉一般;草地上的嫩草新換了不久,也是一片新綠;遠處的土丘及森林則已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呈 一片蒼綠色。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層次那麽豐富的綠色,也沒有看見過有那 麽一大片色彩柔和的景色。
我和陳君邊走邊談,談自己的身世,談過去的遭遇,也談目前的處 境。柔和的色彩把我們的情緒也感化得如園裏的湖水般平靜。我們漫無目 的地在園中走著,從東北邊穿過公路,發現一片公墓。墓地裏鬆柏蒼翠, 繁花似錦,如果不是門口鐵門上寫著 Flushing Cemetery(“法拉盛公墓”), 我真不相信那是一片死人的安息地。可惜那天墓門已關,我們未能進去看 看。
八時多,我們才慢慢帶著像洗過一樣的頭腦回到家中。我在那天的 日記裏寫道:“今天是我到美國之後心情最為平靜的一天。”我看,這與那 天傍晚的散步當然不無關係。
以後,我自己,或者與小閻、陳君,又去過那公園和那公墓多次, 但再也沒有像五月十四日那樣的感受了。同年八月中,我離開紐約去夏威 夷求學。在離開紐約的前一天傍晚,我又和小閻去克西那公園散步,向公 園告別。在車站跟小閻分手時,想到各自不可知的前途,想到兩個中國人 在紐約萍水相逢,現在又要各奔東西,我不禁掉下淚來。
現在,離開紐約已整整七年了。雖然後來匆匆回去過一次,但未得 閑暇再去克西那公園散步。不過,身在南澳的我,仍常常想起紐約苦而甜 的生活,想起那繁花,那公園,那公墓,還有那幾次散步。(注 1)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一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2015 年,我最後一次去紐約探望小舅。這次,我計劃無論如何一定要抽時間去 克西那公園看看。記得那天上午,我與小單從滿街都是韓文和中文廣告的弗拉 辛中心出發,先去富蘭克林街找我的舊住處。正如我在《南澳散記 · 居所》一 文中所說的,這是一棟搖搖欲墜的三層樓破木屋,記得那時我總對要來我家找 我的朋友說:“隻要找到這條街上最破的房子,那就是我的家了。”但這次,我 們在街上從頭走到底也沒有找到這棟房子,看來,破屋早就在不知什麽時候被 推倒重建了。我們隻看見這條街上多出了一座宏大的韓國教堂。
離開富蘭克林街,就去克西那公園。那天公園裏人很多,非常熱鬧。公 園裏那個湖還在、樹林還在、小丘也還在,隻是,我再也找不到幾十年前在克 西那公園散步時的感覺了!
我們繼續沿克西那大道走了一段,我想再找到那條以前上學去走過無數 遍的繁花似錦的小路。但是,一路還是隻看見韓文廣告的商店或工場,路邊的 住房,看上去也不像記憶中那麽整潔、美觀了。是歲月在街道上留下了痕跡呢, 還是我的記憶有誤呢?我隻能失望地離開,希望美好的回憶還能永遠留在腦海 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