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章
父母來訪南澳
(下)
(接上文)天氣漸漸由夏轉秋,海邊不能去了,我們就去山上看秋葉。父母印象最深的那次是與幾位中國學生一同去斯德林的別趣吾得山莊 (Beechwood House) 看紅葉。那天雖然天氣晴晴雨雨,但是幾點零星小雨完全沒有衝淡大家的遊興。午餐是在山莊的一片草地上吃的,背後即一片楓林,葉子正在由綠轉紅。飯間母親去林間采得數枝紅葉帶回,插在瓶中,不料第二天就枯萎變色。
有一次,我們還跟鍾醫生全家同去東山上的一個櫻桃園采櫻桃。父 母不能爬上梯子采樹頂的,於是就摘下麵的,或者嚐幾顆我們采下的。其實,他們吃得倒不多,隻是欣賞那種能從大自然中直接得到果實的情趣。 母親說,以前兒時杭州也有果園,付了一塊錢可聽吃不帶,而這裏則是可以聽吃而買不買聽便了。我們將采櫻桃的照片寄回國內,引得我的小外甥、 小侄子眼紅口饞,他們不懂世上怎麽還有種了櫻桃可讓人白吃白采的。
後來又秋去冬來,冬盡春至。父母回國時雖尚未到春天,但南澳冬 天本來就不冷。冬末,李花、杏花已競相爭妍,於是我們去阿德萊德南郊 著名的“杏花邨”維龍加(Willunga)看杏花去。其實,我們發現鎮上倒並無許多杏花,隻是因為每年杏花開時在此有“杏花節”活動,可以帶了一家 老小來此遊樂。我們對這類“熱鬧”當然不感興趣,未在此久留,隻是沿途看見如粉紅雲彩似的杏花東一叢西一簇的很有“日日春光鬥日光,山城斜 路杏花香”的滋味。誰知就在我們驅車去維龍加鎮看杏花的第二個星期天, 德國學生又更又約請我父母去他在離城不遠的班德溪(Bedford)的家吃 晚飯。飯前,我們步到他屋後一小峽穀中去,隻見一邊小溪潺潺,一邊卻 是上百株老杏枝椏千奇百怪,枝頭白花怒放,望去一片粉白的花海。那天 也是時雨時晴的天氣。我們走進山穀中時,小雨剛住,夕陽燦爛地映在峽 穀周圍的峰頂,而穀中的杏樹卻已罩在淡淡的陰影之中,花朵上還晶晶瑩 瑩地滴著雨珠,真是“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呀。
在離我家不遠處,有兩處瀑布,我也帶父母去過。尤其是其中一處 叫莫利奧塔瀑布(Morialta Falls)的,我們去了兩次。第一次是盛夏的傍 晚,在暑氣未消的夕陽之中順著山路漫步一小時,走到第一層瀑布處,隻 見通第二層瀑布的山路用鐵絲網封住了,因為在修整; 而第一層瀑布也因 夏天缺水而枯幹,隻有一個男孩在水色黃鏽的水潭邊上玩水。雖然在夕陽 西斜的山林間漫步是樂事,但去瀑布而未見水總覺有點遺憾。於是隔了半 年,在一個“隆冬”的上午,我又與父母驅車前往。那次則是在初升的朝陽 及晨霧中沿著同一條山路漫步了。走在山穀中回頭仰望已照著了陽光的峰 頂一片金光,浮現在淡淡的霧靄之中的景色甚是動人。這次沒有白去,雖 然第二、三層瀑布仍然在修建,但第一層上水勢浩大,白沫飛濺。折回時, 陽光已射到穀底路上,暖氣洋洋,一派春光,這才發現幾株野水仙已開。 父母一路還發現幾種以前從未注意的小野花和野樹。
平時,我去大學上班,父母就在家裏。父親看書、寫詩;母親燒飯、 煮菜。每逢天氣晴好,他們就去附近散步。一開始,他們不敢走遠,生怕迷路,因此總在轉角處一個小公園大樹下的長椅上坐坐。公園對麵有一家 德國移民,兩個小男孩與我父母交上了朋友。孩子們隻要一看到兩位老人 坐著,就迎上來與他們攀談,送他們自己畫的畫; 而我父母則送他們一點 小玩意,教他們折紙、中文。後來,父母熟悉了周圍,就漸漸越走越遠, 有時一天換一條路線,每天等我回家都要興奮地告訴我今天走了哪條路, 看見了怎樣的院子,裏邊有什麽花木果樹。有時,他們走著或坐著,會有 跟他們年齡相仿的老人來跟他們打招呼,我父親也就用“洋涇邦”英語跟他 們攀談。我在這兒居住一年半,從來沒有閑功夫探索周圍環境; 我也不善交際,與鄰裏素不相識。父母在此住了一段時期倒比我對環境了解得全麵 細致多了,周圍老人也見了不少,弄得有幾次我走在路上,有老頭老太主 動來問我:“這裏有兩位中國老人是否你的父母?”
有一天,父母等我回家興奮地告訴我,在離家不遠處發現了一個“桃 花源”,有水有花,安靜冷落,還有長椅可倚水而坐。自此以後,隻要天 不下雨,他們就會去那兒坐上一兩小時。父親還填了《浣溪沙》三首,以 誌紀念:
浣溪沙
自高富(即 Gough)大院西南行不百步而遙,遵 略彴,逾小溪,水聲潺潺。綠溪老樹蔽天,群鳥自樂。 其下蓼紅蘆白,有江湖之思。徘徊不忍去,紀以小令。
閉置疇憐倦羽心,微晴搘杖共幽尋。風廊一椼對遙岑。 蓼岸聽泉流活活,溪橋覓句畫愔愔。悄無人處有鳴禽。
燕寢香凝一徑深,延秋池館盍朋簪。更無蠻觸此相尋。 路僻苔痕添履跡,闌低蝸篆上衣襟。賺來野趣抵兼金。
潏潏清冷續水緣,衰頹也複倦陳編。漱來涼意足中邊。 樹罅孤雲餘獨住,花源幽澗發清妍。笠簷蓑袂夢吳船。
父母還一直說,哪一天等我有空帶我去那“桃花源”散步。隻可惜我 不是有這事就是有那事,從未得閑與他們同去。現在他們已經北歸,說不 定那個處所也會如同晉代漁人發現的“桃花源”一樣不可複尋呢!
父母在阿德萊德住了九個月,我和他們的生活習慣都有了極大改變。 我的小屋的兩個臥房中的一個已經改為書房,我知道他們來此不是久居, 當然不想多買一張床,將書房再改為臥室。於是,開頭幾天我就睡在客廳 中一張可拉開作床的沙發上。我父親一向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在上海時, 他一般都是晚飯後即上床睡覺,天不亮就起身喝茶、看書、寫字。我母親多年與他一起生活,當然也養成了類似的生活習慣。來南澳後,他們仍遵 循同樣的作息時刻,天尚未放明,就已劈裏啪啦起來開燈、煮水、喝茶、 講話、去後園看看。客廳與飯廳相通,雖然他們也注意盡量輕聲,但仍將 我吵醒。結果,我發現不如搬進書房去。睡在地毯上,雖然硬些,但可以關起房門,有自己的 Privacy。天氣冷了,我借了一條墊子,再鋪一條電 毯,倒也舒服。於是就在書房地上這麽睡了八個多月。
父母晚上原來早睡,來澳之後,晚上有時有人請客吃飯,有時有人 來訪,有時看一會電視,常常也弄到半夜才上床。有時既無應酬活動,也 無電視可看,我也常去他們房裏談一會話,或者母親來我書房中看一會兒 報,常常也弄到深夜才睡。
父母剛到南澳,當然由我煮燒。但兩三天之後,母親一一弄明白了 我廚房裏的爐灶開關,她就漸漸接手,我也隻好“讓賢”了。我母親一向喜 歡自己煮些菜、做些點心。即使以前作為“小姐”,或者以後作為“太太”, 家裏雇了幾個男女傭人,她也常下廚去弄些廚師做不來或做得不好的菜。 雖然澳洲蔬菜不如中國的種類多,肉類不如中國的鮮美,魚類不如中國的 肥嫩,但我母親還會“妙手回春”做出有家鄉風味的好菜來。炒辣醬、香菇雞、蛋餃、炒蠶豆、酸辣菜、醬蘿卜等菜,我在西方已有八、九年沒嚐過 了。別人請客,我們吃到一樣好菜,母親總會模仿,而且學得很像。父親喜歡吃麵食,母親常用烤箱烘出各種鹹甜點心來。後來,索性大做起包子、 餃子、湯圓、八寶飯、赤豆糕來,不但自用而且送人,臨走時還做了幾樣 我愛吃的放在冰箱裏,供我食用。說實話,九個月中我幾乎連廚房都不再 進去,似乎母親本來就在這廚房裏做慣了的。
本來,我每周去市中心的市場買一次蔬菜、肉類、水果,再去超級 市場買一次日用百貨。因為大學就在城裏,我一個人食用的東西又不多, 就每周五去城裏市場購菜,然後再回家; 星期六上午則去家裏附近的超級 市場購物。父母來後,要買的菜多了,於是就改為兩周一次開車去城裏市 場買一大批肉類、蔬果來。每次去買菜,母親總與我同往,父親最不愛去這類熱鬧的處所,隻去過一次。周六下午,市場裏最熱鬧,還有買廉價貨 的。賣貨者高呼“One Dollar!”於是母親把周六上午的購貨叫做去買“One Dollar”。常常買回一塊錢一盒的蘋果、葡萄、土豆或別的蔬菜來。母親愛在市場中慢慢地兜兜看看,我因下午要到中華會館的中文學校去教課,總催她快走。九個月中沒有幾次是可以從容選購的。
在澳洲,雖然沒有幾個人會欣賞我父親的詩詞,但不久,本地和墨 爾本、悉尼也有人來信索詩、索字了。父親的詩詞也常在那兩地的中文報 刊上發表。父親並不像有的文人,一字千金。他是有求必應的。有時別人 上午來索字,他下午已經寫就; 有時別人索取一張,他興致來了,會寫兩 張送人。他說:“寫字在我不費吹灰之力,為何不在南半球留點痕跡呢?” 於是不到半年,帶來的一大卷宣紙已用得精光。
最有趣的是父親在地球的這一端找到了五十年前在那一端相識的一 位朋友。五十多年前,我父親是章太炎先生組織的“國學會”會員。那時我 父親隻是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他說國學會中年紀最輕 —— 二十上下的, 隻有三人: 錢鍾書 (可能是錢仲聯之誤?待考)、李嘉有和他自己。那時李嘉有先生住在常熟,我父親住在杭州,常有書信、詩詞往來。在蘇州的國學會聚會時大家也見過麵,一起聆聽過章太炎先生的講學。後來,錢鍾書先生去海外深造,國學加上西學,終於成了中外敬仰的大學者,盡人皆 知;我父親因仰慕曆史上清官為民謀福,鋤奸除害,於是走上司法道路, 誰知恰逢改朝換代,做了蔣家王朝的替罪羊,身敗名裂還不算,差點家破 人亡; 李嘉有先生則聽說一直在銀行工作,後來隨銀行去了台灣,失去聯絡,下落不明。我隻記得在一本照片已發黃的簿子裏有一張照片,上麵是 一位穿淺色長袍的清秀青年,坐在掛滿書畫的寬敞書房中,照片邊上用毛 筆寫著“嘉有讀書處”五個字。小時我記得父親講過,他就是李嘉有。但我 不知道在那麽多舊照片中,為什麽對那張五十多年前的舊照片記得那麽清 楚。這次父母來澳,忽然在墨爾本出的一本刊物上看到了李先生的詩詞, 知道五十年前的老友還健在人世,喜出望外,連忙去信雜誌,問明了地址, 直接去信台灣。不久,李先生回了信,又寄來了詩詞。李先生五十年來從 未中斷詩詞創作和研究,著述甚多,已成台灣詩壇主將了。我父親在南半 球重新找到五十年前的詩友,倒也可說是現代詩壇佳話。可惜李先生與我 父親書信、詩詞甚至書刊來往了十多次,卻從沒交換過一張照片。我想他 們寧願在腦中保持彼此還是個清秀少年的形象吧。
在九個月中,父親一共寫了約三百首詩詞,冠之以《圖南雜詠》的總稱,其中已有一部分陸續發表在悉尼、墨爾本的報刊上。臨走前一天, 父親隨身帶了一份複印本,而將七十多頁原稿全部遺留在我書架上,在封 袋上又寫了一段附言:
《圖南雜詠原稿》
南行萬裏,可資紀念者,唯此而已。昔東坡嚐謂: 天地間惟紙墨可流傳不朽。遺茲手跡,托諸異域。他 年或為天壤僅存孤帙,烏可必耶。戊辰七月七日稼叟 自誌於南澳,明日將北歸矣。
在我父親寫詩詞的同時,我母親倒忙於給國內我的弟妹寫信,報告 海外見聞。母親喜歡事無大小,全都囊括在信中;父親又愛在母親信邊上 加上眉批旁注。一封信上紅紅藍藍,實在難懂。但我妹妹來信卻說:這樣 的信我們看了幾十年有什麽看不懂的,倒是大家讀得津津有味,如看章回 小說。於是,父親索性給每一封信加了一個回目。很多回目是隻有我們知情人才懂暗示的是什麽,如:“假結婚,南澳添一寶;喊救命,北客起三 更” (注 2),等等,我常常看得笑不可忍,有一次還笑得眼淚直流,在床 上打滾,直不起腰來。可惜,回目寫到第六、七章就中斷了。
父親在南澳住了一二個月就想回國,說: “江山信美非吾土”,時常 吵著要回去。後來因為機票訂得太晚,隻好去延期簽證,而既然簽證要延 期,倒不如再多住幾周,於是定好八月二十日從墨爾本直飛廣州,由我兩個弟弟在廣州迎接同回上海。
要離開南澳了,父親卻有點依依之情,說住了九個月了,現在真要 離開倒心中如有所失。
在墨爾本機場我看著他們的飛機從地麵升起時想: 父母在南澳九個月,總算一切順利、圓滿。如果要評功犒賞的話,第一功應歸鍾醫生呢! 沒有鍾醫生去上海陪同,我父母根本不會來。在南澳我父母最感愉快的時 光,也都有鍾醫生的一份在內。
我心裏的唯一遺憾是我沒有能在我父母走前寫完這本《南澳散記》。 在寫以前各章時,父親總是它們的第一個讀者。有時我深夜寫好,放在餐 桌上,第二天清晨父親已閱讀了一遍,並用鉛筆批了一點意見。然後,我母親就讀我根據父親意思修改好的完成稿。因此,《南澳散記》前二十二 章,我父母總是頭兩位忠實的讀者。現在,為父母來南澳而寫的第二十三 章已經完成,他們卻已在地球的另一端,天各一方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注 1: 父母 1987 年 11 月下旬由鍾醫生陪同來阿德萊德探親、旅遊,住到 1988 年 8 月下 旬回滬,共住九個月。1994 年 1 月底,他們第二次來阿德萊德。這次是移民來 澳長住了。父親一直到 2009 年去世沒有離開過澳洲。母親 2002 年 6 月趁我回國 開會之機最後一次回去上海、杭州,以後直至 2005 年離世,也沒有再回國去過。
注 2: 章回小說體的標題,一般總是提綱挈領地把一封信中的主要內容非常形象地概 括出來。比如:“假結婚,南澳添一寶”,就是我父母寫信告訴國內我的弟妹, 阿德萊德來了一個姓寶的中國電影明星,因為要留下來,就利用這裏一個華僑 愛高攀名人的心態,誘騙他女兒結了婚,得到了身份。但不久,很快,那位明 星就與那女子離婚了。所以,這封信的標題就叫“假結婚,南澳添一寶”。
而“喊救命,北客起三更”,則是在同一封信裏父母談到我一位越南華僑 的弟弟,從北京來澳洲探親。他去悉尼一個華人區探親訪友,住在親友家。那 個區的治安很不好。他回來告訴我父母,一天半夜聽見窗外有人喊“救命”,第 二天,他很吃驚地告訴了主人。誰知主人絲毫不動聲色,說:“沒什麽稀奇,每 天有人喊救命的。”於是,這封信的標題就成了“喊救命,北客起三更”。
這兩句話,成了絕妙的對句,這是中國古代章回小說回目必須具備的條 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