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廿章
父母來訪南澳
(上)
送父母回國去,我陪他們到墨爾本,看他們上了飛機,再獨自回到 阿德萊德。打開大門,忽然感到原來我一個人獨住慣了的屋子變得空洞而 冰冷。走進每一間房間,發現父母雖然已經離去,但他們住過的痕跡卻到處還在: 進門處地上有一雙母親遺下的襪套; 浴室裏有一隻為父親洗腳方便而買的腳盆,盆裏還有他臨走換下而沒有帶走的一件襯衣; 睡房的床上 還放著他們用過的枕頭、被褥,隻是臨行前幾天母親已將臥室收拾過了, 雜亂無章的衣物已經一掃而空,但整個房間也顯得更加虛空; 廚房裏有母親在臨走那天早上匆匆洗過的碗筷,仍放在瀝水架上等我去收拾; 打開冰 箱,有臨走前一天吃剩的兩三碗菜,兩三隻餃子,以及母親特地做好留著以備我在這幾天食用的香菇鹵雞、蛋餃、五香牛肉和大大小小三四碗八寶飯; 冷藏庫中還有擺得整整齊齊的生葷菜; 地上、花架上有九個月來基本 上已由他們接管照顧的幾盆花木,有幾盆花還是由父親或母親救活的,否 則,早會被我扔進垃圾袋中,而現在有幾棵草木已十分茂盛,有幾株鮮花也正開始含苞欲放,父母已經離去,我卻做了“乘涼人”; 甚至連沙發套上 都還有臨走那天清晨,他們在等出租汽車到來時坐過的皺痕 ......
第二天早上,坐在父親常坐的麵對前院的那張椅子上吃九個月來我 自己動手準備的第一頓早餐時,突然發現在調味品瓶子下有兩張父親用鋼 筆寫的字條: 一張是三件要我辦的事,另一張則是臨走那天早晨寫就的兩首詩:
子舍瞻依戀寸輝,懷歸此日竟言歸。 舊時側帽徑行處,細雨摻花欲濕衣。
小園前後曲廊東,弄墨燃脂半此中。 卻見鮮花多愧色,苦無好句答春風。
瀕行留題東城書屋,書畢,擲 筆命駕北歸矣。
稼叟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麽那天早晨沒有立刻告訴我有兩張條子壓在桌上, 也不知道他這樣做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隻是我在看那兩首詩時,漸漸感到眼睛模糊了起來。
父母在南澳住了九個月,終於離去。然而,如果從準備來南澳算起的話,那就是兩年之前的事了。(注 1)
我父母雖然在國內旅行得不算太少,但是從未有機會離開國門,出來看看。在阿德萊德定居之後,我一直有想讓他們能來西方世界看看的打 算,尤其趁目前國門大開,也趁他們還有餘力可以坐十多小時飛機從一國飛到另一國、從地球的這半球飛到那半球。但是,我出國的前五、六年自 己都“浪跡天涯”,漂泊不定,難道也讓父母出來與我一同漂流、一起分憂? 於是,請父母出國的念頭隻能壓在心底,跟誰都沒有說過,連父母都不知 道。講了而做不到,豈不是“癡人說夢”?
兩年前,我在南澳的身份確定了下來,在大學也得到了終身教職, 我決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信詢問我父母是否願意來南澳看看。那時, 當然已是“萬事皆備,獨缺東風”了,而那所謂的“東風”,就是看他們兩位 是否同意南來。
照一般常人看來,這陣“東風”一定不難請到,因為目前國內正在刮起一陣比一陣猛的“出國風”,不少人與國外一無關係都想拉攀些關係好跨 出國門,何況我父母有兒子在國外定居,主動去信邀請呢? 但是,既然俗 話說“知子莫如父”,我想當然也應該是“知父莫如子”了。我料想,要請父母出國並不容易,而且關鍵在於我父親。果然,波波折折,這股“東風”我 請了整整一年才請到。
我的邀請信發出不久,出乎我的意料,父母雙雙回信說很感謝我的 孝心,決定來澳洲看看,這倒真使我喜出望外。於是一邊去南澳移民局辦手續,擔保我父母來此旅遊、探親,一邊趕快再回一信,告訴他們等接到澳洲駐華使館通知就去辦簽證,同時也要趕快去申請護照,爭取夏天(即 一九八六年年末)來澳洲。
誰知此信去後,得到的回信卻是父親的反悔,其實,這倒是在我意 料之中的。父親在信中列舉了種種理由,解釋為何不能現在來澳。他說: 近幾年連杭州都不去旅行了,怎能去地球的那半邊? 南北氣候相差太懸殊,平時母親一冷一熱都會感冒,怎能經得起從冬到夏的突然變化? 他自己年 老體弱、行動不便,又不諳英語,一路怎麽來澳? 西方情況如何,隻需看看電影即可,何必橫跨地球來看? 那麽大的年紀再出國,豈不被人笑掉 牙? ...... 父親甚至在信中列舉了幾位老朋友,近年因出國探親或訪問,結果病死異鄉的事。其實,我心裏明白,除了上述原因之外,我父親忽然反 悔的主要原因還是蘇軾的所謂“自許太高”,而蘇澈則曰:“自處既高,則心趯然有所不合於世俗。” 父親在國內自有不少人仰慕他的詩詞、書法,上門或以書信求教者不斷; 父親一生好強,不願求人,寧願別人求己。除了 “文革”十年,平時事實上也確實隻有別人在學識、金錢上仰仗於他,而從未有他去仰仗於人之處。即使“文革”中最艱苦時期,政治上全家被拋入地 底,經濟上幾乎淪落到家徒四壁之境地,已無人再去仰仗於他,而他至少 也還能保持不有求於人的清高。但現在,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蠻邦”,無人再會欣賞他的詩、詞、書法,生活上要依賴兒子,再加不懂“蠻語”,難道 就甘心當一個“土老頭”被“蠻子”譏笑不成?!
我母親當然沒有我父親那麽多顧慮,但她一輩子當個賢妻良母,夫唱婦隨慣了。我父親既然不來澳洲,我母親也就不會獨自前來,更何況讓 一位高血壓而且中過風的父親留在上海,我母親自然不會放心。
不久,澳洲駐華使館及中國旅行社倒去信催他們去辦簽證了,而他 們卻連護照都尚未去申請。我一連去了多封信,勸說、解釋、爭辯、催促, 連我係華安德老師都說他願意從香港回澳時陪伴他們來澳,我係秘書潔弗莉太太也說她願寫信給我父母說明他們的顧慮完全沒有必要。但看來我父 親主意已定。在一封信中,他寄來兩首詩,連陸遊都搬出來,作為他不能來澳的借口:
負劍今猶辟咡身,春暉寸草總情真; 世間不少看花客,杖履誰將白發人。
椿萱娛待舊斑衣,蘭膳循陔歲月稀; 敢羨東坡能作達,不辭贏博竟無歸。
我又去信讓我弟妹作說客,結果我弟弟來信說: “本來你請父母去澳洲玩是好意,但如果他們不願而勉強他們,不是反將好事辦壞?” 我覺得他說得有理,況且對南北半球相隔萬裏以書信作工具持續大半年的論戰,我也已有點厭倦,於是打算 “偃旗息鼓”,聽其自然了。
正在父母來澳之事無望的時候,倒刮來了一陣意想不到的東風,那股東風是我熱心的好友鍾醫生帶來的。
一九八七年下半年,鍾醫生有個機會可去中國旅行,雖然她的旅程中沒有上海這一站,但她主動提出願意放棄一些她不太感興趣的旅遊節目而去上海、杭州玩幾天,把我父母帶到澳大利亞來 —— 當然,這是說如果他們也同意的話。我知道帶老人、小孩旅行會是什麽滋味,更何況是帶兩位老人。不但要平白多出兩件行李去搬運,又要一路照顧,甚至擔受風 險。但既然鍾醫生一再堅持,我也就不再推讓,趕快去信告訴父母,並強調,這次機會真是千載難逢: 不但有會講中、英文的朋友一路陪伴,而且那位朋友又是醫生,於是不用擔心一路上有什麽病痛了。如果再錯過這次 機會,以後恐怕真的不會來國外看看了。父母居然被我說動 —— 或者不 如說是被鍾醫生的誠心所感召,這次真的打算來了。
申請護照隻花了兩個星期時間; 我一年前的擔保也尚有效,於是很 快得到簽證,買好機票 —— 與鍾醫生同一航次,由我弟弟從上海送到廣 州,再直飛墨爾本,由我趕去墨爾本機場迎接。
記得那天天氣陰陰晴晴,墨爾本的朋友羅先生開車去機場等候。飛機倒準時,出關卻花費了大半個小時。隻見一批批黑頭發、黃麵孔的客人從自動開關的拉門中出來,被伸長頭頸的親友迎去。最後,才見父母矮小的身影出現在推著一堆行李的“勞苦功高”的鍾醫生身邊。經過一年的“筆 戰”,我終於得到了勝利。
我想讓父母對澳大利亞有個初步印象,於是在墨爾本逗留兩天之後, 搭長途汽車回南澳。來澳前,他們打算隻在此地住三個月,過個夏天; 南 澳夏天的幹與熱也是我常在家信中提起的,於是他們隻帶了一些夏裝和薄 毛衣、夾外套之類。十一月底,在澳大利亞應該已是春末夏初,用中國的 概念來考慮,當然隻用穿單衣就行。沒想到在墨爾本那兩天天氣是那樣陰冷,父親將帶來的全部厚衣都穿在身上才夠禦寒。這倒是他們抵澳之後提 醒他們從此需用另一種方式來觀察現實、思考問題的第一個實例。
除了天氣,一下飛機,我父母最先感到新奇的是澳洲的清淨。在從 機場到城裏去的路上,一路隻見青草、綠樹,除了車旁閃過的紅綠車輛, 路邊不見行人。在去南澳時,常常車行一、二小時,車窗邊隻有低矮的桉 樹、灌木及棕黃的沙土,不見一個人影。父親還滿心希望能看見幾隻袋鼠, 結果隻看到路旁前晚被哪輛車撞死的死袋鼠躺在路上一閃而過。
父母一生坎坷多難,中國現代史上種種戰禍變亂,他們幾乎都親身 遭遇了,尤其近三、四十年中,他們生活中的大起大落,大得大失,早使 他們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對物質生活也沒有了很高的需求。在居留阿德 萊德的九個月中,我隻帶父母去過兩次購物中心,隻是讓他們看看西方大 公司是怎樣的罷了。父親常說:“我無一物想買。” 所以此後,他再也不想 進公司去“軋鬧猛”了,甚至連離家不遠的超級市場也隻去過兩次。
於是,隻要有機會,我就帶父母去海邊、山上、林中、溪畔,鍾醫 生也常同往。父母不會遊泳,一生中大概從來沒有光著身子進江河大海中去過。每次去海邊,他們就在沙灘上揀貝殼、石子。記得他們第一次在阿 德萊德見到大海,是到我的德國學生又更家去晚餐那天。那是一個極其悶熱的夏天。飯前,又更提議去海邊遊泳,於是帶了兩張折椅,找了個有棚可遮陰的布賴登(Brighton)海灘。我和又更下水去遊泳,父母就坐在棚下看海灘上的人們,有時去沙灘上拾被海水衝得十分光滑的卵石,一直到 八點才回去吃飯。我見他們對卵石有興趣,在夏天天氣晴暖時就常安排去 海邊走走。每一次一到海灘,父母就卷起褲腿,光著腳,低著頭在沙灘上 找石子。有一次大約因為在海邊時候太多,母親的皮膚不習慣南半球太陽的曝曬,第十天紅痛起來,以後就不敢再在烈日下呆得太久了。
在沙灘上 拾到了一大堆石子,父母先欣賞、品評一番,將看不中的扔掉,好的就帶了回來。回家後再將石子放在清水中漂淨,有的放在盒子中、瓷盆裏,浸 在水中觀賞; 有的則裝在盒子裏,準備將來帶回國去; 有幾塊實在太大、 太沉,他們就把它們放在我後院裏花草旁,作裝飾。我一再提醒他們,不要再拾了,這麽沉的東西以後拿不動。他們總說: 寧願別的東西少帶,也要帶一些石子回去。後來,石子拾得太多了,廚房窗檻上,洗衣房地上都放了一盤盤、一盒盒的卵石,當然,回國去時是不可能全帶回去的。於是, 臨行前,父母揀了又揀,將最中意的放入箱內,其餘都留下了。母親還再 三關照: 留下的卵石不要扔進垃圾袋中丟掉,以後去海邊時再將它們送回海灘去。它們能形成現在的模樣要經過大海多少萬年的衝刷,也真不容易呀!因此,父母走後,那些石子現在還在我的窗檻上、盒子裏。
除了卵石,父母還采了不少幹草、鬆果。幹草大部分是去蒙特甘比 亞時在藍湖邊上所采,父母回國時大部分都壓在箱底裏帶回去了; 另有一 小把則插在錫瓶中,供在我的客廳裏。而鬆果,大部分是一次跟幾位中國 朋友去斯特勞薩爾賓鎮(Strathalbyn)時在一片鬆林裏拾的,大大小小總 有幾十個吧。有幾個,母親放在我的書架上; 有幾個,他們裝入包中帶了 回國; 還有十多個,母親裝在一個大塑料袋中,留在洗衣房中,她說: 要我送給有同好者。 (未完待續)
注 1: 父母 1987 年 11 月下旬由鍾醫生陪同來阿德萊德探親、旅遊,住到 1988 年 8 月下 旬回滬,共住九個月。1994 年 1 月底,他們第二次來阿德萊德。這次是移民來 澳長住了。父親一直到 2009 年去世沒有離開過澳洲。母親 2002 年 6 月趁我回國 開會之機最後一次回去上海、杭州,以後直至 2005 年離世,也沒有再回國去過。
遇到橫逆 父子倆還能像玩遊戲一樣,不理會 你能從書中學到怎麽處理人生的問題,這也是我從你的文章裏學到的
寫的這個就是父母走了以後那些種種的痕跡,最後達到淚眼模糊
我想這麽多人喜歡您的文章,是因為 您把別人表達不出來的感情寫出來了 讓人產生共鳴,覺得很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