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十三章
憶老萬
(下)
(接上文)六月中旬一個大雨傾盆的星期日下午,鍾醫生和我準備去看望 老萬一次。我先打電話去試試,看他有沒有情緒見別人。
老萬接了電話,聲音跟以前一樣洪亮、清楚、興高采烈。他歡 迎我們去,還說想托我為他錄一點音樂,因為他最近買了一組音響, 可放激光唱片和磁帶。我問他想聽什麽,他說:
“隨你揀吧,但我希望你替我再錄一遍布魯赫的蘇格蘭幻想曲, 我很喜歡那首曲子。你七年前替我錄的我留在天津了,沒有帶來。 ...... 另外,我也想聽柴可夫斯基的《悲愴》、貝多芬的《命運》, 其餘的你選吧。......最好悲一點的曲子。”
我聽了有點心酸。看來,不管老萬如何樂觀、鎮定,總還是不 免會不自覺流露一絲惆悵的內心的。
等雨稍停,已近黃昏。我揀了一張格林卡的三重奏《悲愴》激光唱片跟鍾醫生開車帶去讓他聽。那首曲子的第二樂意我在《東城 隨筆》專欄中介紹過。
車到他的家門口,冬天的夜幕已經降臨。老萬沒有想到我們那 麽快會去,有點吃驚。他當時正蓋著毛毯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房 裏隻開著一盞落地長燈,十分幽暗。老萬臉色倒已不再黃黑,隻是 十分蒼白。最使我吃驚的是,隻有幾周不見,他卻已瘦到如此地步 了: 顴骨高高突出,眼眶深深凹陷; 因為臉頰上的肉都失去了,於是嘴巴就顯得如此之大,嘴角幾乎要碰到耳朵,嘴唇幾乎包不住牙 齒,我似乎看到了一個骷髏頭。我想:這不是好症狀。但是,在臉 上,我還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歡快神色。
在抵達老萬家門以前,雖然鍾醫生與我並不打算提起老萬的絕 症,但是我們想象那次訪問可能不會十分愉快,氣氛一定會十分悲 觀、低沉。但是,出乎預料,那次談話的調子卻始終高昂。
我們進門先問候他最近的健康狀況。他說:
“我現在真的享福了: 不去上班,工資還是給我。我就在家裏聽聽音樂、看看書報。你們看,有那麽多報紙、雜誌。”他點了點沙 發前的一堆,又接著說:
“我有時還去大學走走,但大部分時間在家工作。我還在寫兩 篇論文呢,我想向他們建議最新的研究方法。”頓了一頓,他有點動情地說:
“係裏的人不斷來看望我,還送花來。......唉,多好的人們 哪!”
關於他的健康狀況,他說最近他食欲有進步,睡得也不錯,每天還去院子作氣功,自覺體力有進步。
突然,他話題一轉,說:
“想想自己的一生,我也應該滿足了: 從上海大學畢業時到天津報到工作,全部財產隻是兩隻手提包。現在,國外買了房子、汽 車; 國內有了職稱,分到三房一廳的公寓。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再 說,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女兒。唯一的遺憾是女兒未能 學醫,也還沒有結婚。”
說著,他讓他太太拿出照片簿來,給我們看他天津的公寓房子。
我拿出唱片讓他聽,他十分高興,從沙發上下來去擺弄新音響, 還找出一盤舊的空白磁帶,馬上翻錄下來。從唱片,他又興致勃勃 地談起音響的類型及價格來; 從香港的價格低,他又談起九七年後香港會如何; 從時事新聞,他又說看到我在《海潮報》上開設的 《西窗漫話》專欄的最後一篇〈主人翁態度〉。那時,我自己尚未 收到那期《海潮報》,不知道該文已見報,於是向他要來瀏覽了一 遍。
老萬說,他很喜歡我的這篇文章,因為很能說明問題。於是他 又由此談起他對在澳某些中國學生的作為感到羞恥的事,因為正如我那篇文章中所寫的,他感到自己是中國人中的一分子,不自覺地 會把自己與 中國連在一起。
這是老萬對我文章的最後評論,雖然那時我並不知道。看他那 天越談越起勁,後來索性坐了起來,高談闊論、手舞足蹈,哪象重 病在身者。他的太太也靜靜地坐在旁邊,毫無愁容。我很為老萬的 精神狀態感到高興。我想到有些人因為有振足的精神所以戰勝癌症 的事,猜想老萬也一定能延長生命。於是在告別時還時時提“音樂沙 龍”,說要特別到他家中去舉行,但他很堅決地謝絕了。
老萬交給我四盤空白帶,要我代錄音樂。我知道老萬來日不多, 當晚連夜錄製。除了他要的幾首,我還錄了理查·斯特勞斯的《最後 四首歌》及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紀念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這兩首曲子我都在“沙龍”上介紹過。錄好之後馬上催老薛送去。那 時老薛對老萬的病情還蒙在鼓裏,我又不能告訴他,隻能連連催他 送去。老薛一定暗底覺得我這次辦事有點反常。但幸虧老薛被我催 得在兩三天後就送去了,否則,可能老萬在生命的最後幾天內還聽不到我為他錄的音樂呢!
那晚我們告辭時,老萬夫婦送我們到門口,在燈光下,老萬倚在門口向我們揮手,直到我們的汽車啟動。我們答應再帶音樂去看 望他。在我們心裏,我們也確實相信一定還有機會再見老萬幾麵, 因為即使真象醫生所說他隻能活半年,就他的精神狀態來看,我們也相信他會維持現狀兩、三個月。然而沒有想到,不久老萬的病情 竟會急轉直下,那天門口的分手竟是我們與老萬的死別!
老萬病的急速發展可能跟他選擇的醫療方法有關。據鍾醫生和萬太太後來告訴我: 老萬提出要求醫院用最新的治療法,將酒精 打進肝中,殺死癌細胞。醫院研究後覺得雖然希望不大,但還有可行性,於是同意了他的方案。動了幾次手術後,癌細胞的活動得到 了抑製,可惜好的細胞也同時受了大傷。肝功能大大減退,於是病情急轉直下了。所以,如果不采用這個治療法,可能老萬的肝還能 支撐半年; 而采用了這方法,則不是治愈,就是速死。不過,要是我換了老萬,也是會選擇後者的。要我惡活,不如讓我早死!
聽說,後來老萬在醫院中確實受了不少疾病的折磨。老薛在最 後一周去看過老萬,說他幾乎一直處於麻醉藥的半昏迷中。老薛說 看了使他十分難過。但老萬自己卻仍非常樂觀,說: “最好的醫院... ...至少還能活五年!” 邊說還邊揮著拳頭。
在最後幾天,老萬連大、小便都已無法去廁所了。護士要他在 床上拉,他一定不肯,說: “死也要死得幹淨!” 他甚至堅持要他太 太扶他去廁所,不要護士的幫助。
老萬知道自己已經落了形,而且不久於人世時,他不想多見朋 友,因為他說: 不想讓自己的病容在別人的記憶裏留下一個不好的 印象。
老萬實在是太要強。我能理解這種人: 他們往往在理想的世界 中,去塑造出一個完美、崇高的形象和偉大、嚴格的標準來,然後自己努力地去接近這一理想的標準和形象。這樣的一種人,留給別人的總是完美、樂觀的印象,但就他們自己而言,卻一定是十分艱難甚至痛苦的。
自從六月中去看過老萬後,鍾醫生和我一直想再去,鍾醫生甚至打電話去問醫院能不能見他。但我們兩人各忙各的,始終湊不齊共同都有的空閑時間。再說,我們都不相信老萬會馬上就去世。在我去墨爾本開會前,我們還講好回來後一定去一次。哪知我從墨市 回來的當天下午,老薛就來電說,前一天早上老萬已離我們而去了。
我連忙打電話去向老萬太太慰問,並詢問葬禮事。萬太太在電 話中哭了。她告訴了我老萬的最後情況後說:
“老萬臨終前提出不要遺體告別,不要葬禮,不要棺木。遺體 火化後骨灰撒入大海。但有人有不同建議,去勸說了老萬。老萬最後說:‘隨便你們決定吧!’”
我不知道老萬的最初決定是否多少受了我《東城隨筆》中〈假 如我知道自己要死......〉一文所提出的我對死的觀點的影響。不管 是什麽因素促使老萬作出那個決定的,我都十分讚同。我始終認為人死後的任何儀式,對死者來說都是多餘的,因而也是無意義的。有的時候,甚至變成把自己的屍體借給活人,讓別人再去利用一次罷了。
老萬是個聰明人。如果他九泉之下仍然有知,看了別人安排的那一切,不知會有何感想呢! (全文完)
徐家禎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二日初稿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六日定稿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