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二十七章
一生命運的轉折點
—— 回憶我當年是怎麽會去美國的
徐家禎
(四)
(接上文)一九七九年一月,中美正式建交。到那年十二月,全國還隻有北京 一個美國大使館,其他地方的領事館都尚未設立,所以,要辦簽證,就得 上北京去一次,因為申請美國簽證是要麵試的。不像有些國家,隻要遞交 書麵文件、證明,在家等候結果即可。
去北京辦美國簽證時與十六叔叔和十六嬸娘合影
(1979 年 12 月攝於北京十六叔叔家)
記得護照到手大概是十二月初吧,準備材料、購買車票、增添厚衣 服,大概總要一星期,所以,應該是十二月中旬以後才離滬去京的。幸虧 我有一位堂叔,五十年代在北京醫學院畢業後就一直在北京當醫生,我可 以在他家裏落腳。
到了北京才知道美國大使館在十二月下旬就要關門過聖誕節了,要 是不趕在關門前辦好,那就要等到明年一月份大使館重新開館辦公才能去 申請簽證了。
美國大使館和大多數其他使館一樣,都在北京的使館區。北京我以 前去旅行過,使館區當然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會去。進了大使館,就像跨出了國門進入別國一樣了。以前一般老百姓既無出國的可能,當然也就沒有 必要去使館區了。
七九年,出國探親和留學還是新鮮事,知道的人不多,申請的人當 然就更少了。但因為全國隻有北京一個使館,所有因公因私要辦美國簽證 的人都要到北京來申請,所以,人數也不會很少了。我堂叔告訴我,辦簽 證的手續是:前一天先到大使館門口警衛室去索討簽證申請表。回來把表 填寫好。第二天要起一個大早,在沒有開門前就到使館門口排隊、交表、 拿號。因為據說,使館隻在每天上午麵試至多二十人。沒有拿到號碼的, 隻能明天請早,重新來等候取號了。
在北京辦赴美簽證時遊覽長城
(1979 年 12 月攝於北京)
北京氣溫明顯比上海低得多。幸好我在北京的幾天,天氣都晴好, 空氣很清新。那時,還沒聽說霧霾這回事。第二天一大清早,太陽還未升 起,我就帶著填好的表格和我認為必須帶去的文件,跟上班、上課的北京 人一起,擠上公共汽車到美國使館去了。一路隻見人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圍著圍巾,戴著棉帽或皮帽,在樹枝光禿、寒風凜冽的馬路上步行或騎車 去上班。北京的街道比上海的寬敞,尤其使館區一帶,非常幹淨、寬闊和 整齊。跟上海上班時馬路上的擁擠不堪、雜亂無章,有點不一樣。
到使館門口大概不到七點半吧,門口已經擠著十多個人了,大部分 是年輕人。八點或八點半開門發號,我拿到的是倒數第二或第三號。要是 再晚一點,就要明天再起個早,重新來排隊等候了!
把帶來的一切文件證明、護照表格全都事先交給門衛室發號的中國 工作人員,我們十多個拿到號碼的幸運者就跟著這位工作人員一起進入美 國使館。麵見室在一棟樓房的二樓。房間不小,至少四、五十平方公尺, 牆上是否有任何裝飾現在已經完全忘記,隻記得有一隻電鍾掛在牆上。很 可能當時神經已經十分緊張,所以也不會注意牆上還貼著掛著什麽吧。
麵見室前部大約四分一的麵積是麵見區,用一排屏風當著,等候者 是既看不見也聽不見裏麵在做什麽的。麵見室其餘四分之三的區域則是等 候區,一排排排著三、四排靠背折疊椅子,像一個小小的電影院一樣,供 麵見者等候、休息。
我們十幾位麵見者按帶隊工作人員的指示坐下之後,大家就開始悄 聲交談起來。我發現這天來參加麵試的,大致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去美國 探親的,另一種就是跟我一樣,想去美國留學的。其中有幾位對使館和簽 證的情況比較熟悉,大概已經來過不止一次,算是識途的老馬了。有人說: 今天麵見的人數比較少,那是因為懂中文的領事今天有事不能來,來的是 不懂中文的副領事,要靠譯員翻譯,所以就慢了。還有人說:那位副領事 比較嚴格,有不少人以前都被他拒簽了。也有人擔心,美國使館上午十一 點半下班,下午不麵見,要是這十幾個人上午麵見不完,是不是會讓我們 明天再來。於是,大家雖然有點將信將疑,但也顯然都有點憂心忡忡起來。
不一會,屏風裏就出來一位中國工作人員,招呼第一號進去麵談了。 麵談的時間,每人長短不一:快的五、六分鍾就出來了;慢的,半個鍾頭 還在裏麵不知做什麽。我是倒數第二、三號,所以前麵進去麵談的結果我 都知道,因為每當一個人麵見結束,從屏風後麵出來,大家就會圍上去悄 聲打聽結果。據我統計,我前麵十幾位中,大約有一半麵試通過,拿到了 簽證,就興高采烈、笑容滿麵,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離開了。還有一半, 一出來,從他們的麵容就知道麵試失敗了。問原因,基本上都屬於兩種: 一種,說經濟擔保不夠,所以拒簽;另一種,說親戚關係證明不全,要他 們補辦好再來。
輪到我了,時針已經指著十一點鍾。進了屏風,就看見一個長櫃台, 齊腰高。櫃台後站著一位不高的美國人,大約四、五十歲年紀,穿著很隨 便,應該就是剛才人們議論說的副領事吧。旁邊還有一位大約三、四十歲 的中國男雇員,大概就是翻譯。我進去之後,美國人朝我點了一下頭,算 是打招呼,就埋頭翻看前麵一堆文件。我一看,就是我進使館時交給工作 人員的全部資料,包括我的護照、學曆證明、申請表格和我小舅提供的擔 保材料。
副領事一邊翻看,一邊用英語低聲問旁邊的翻譯:“他是大學畢業 的嗎?”但我聽到了,也聽懂了。翻譯說:“是的。”一麵還把我的畢業 文憑撿出來遞給他,並說了大學的名稱和我念的專業。
副領事又翻看我小舅的擔保材料,對翻譯說:“他的擔保資金好像 不夠。”意思是讓譯員把這個問題翻譯給我聽。但是,我也不但聽到而且 聽懂了!我想,糟糕!這不是前麵幾位被拒簽的原因嗎?
實際上,我開始申請去美留學時,小舅倒有很穩定、可靠的工作。 誰知還沒有等我正式提交申請,我小舅就因為與老板發生矛盾主動辭職了。我去美國使館申請簽證時,他正在找工作呢!所以,副領事說我“經濟擔 保不夠”,說實話,倒是十分實事求是的。
幸虧,我小舅在經濟擔保書上有一項填著:我到美以後可以為他打 工,用以交換他為我提供學費和生活費。
我還沒等翻譯把副領事的問話翻譯給我聽,就指著小舅表格上寫著 的這一條,用英文對副領事說:“他不是說我可以為他工作嗎?”
副領事聽了既不點頭,也不反駁,繼續翻看我的文件。
忽然,他又用英文問翻譯:“他怎麽證明此人就是他舅舅呢?”這 個問題,我也聽懂了!
我想,這下真的糟了!我沒有辦過任何我與小舅親屬關係的證明, 要是副領事要我回去辦好再來,不但這一次來京算是白來了,而且小舅五 十年代初就已經離開大陸,以後幾十年我們與他毫無來往,要辦親屬關係 證明一定不是立時三刻就能辦好的。說不定派出所、公安局還會推三阻四, 那麽,搞三個月半年都不一定辦得出來,這麽一來,美國簽證的事不就黃 掉了嗎?經這一嚇,我感到雖在北京的嚴冬,背上的冷汗卻嚇出來了!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忽然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回答。我還沒等 翻譯來得及把問題翻譯給我,就指著我母親的姓用英文說:
“他們不是都姓‘高’嗎?”
其實,這個回答實在是根本站不住腳的!那位副領事要反駁我太容 易了。他可以說:“難道說天下姓‘高’的就一定都是你舅舅嗎?”我就 無話可說了。再說,小舅的“高”的拚法用的是美國拚法“Kao”,我母親的“高”的拚法用的是拚音“Gao”。副領事也可以說:“你怎麽證明 Kao 就是 Gao 呢?”我也會一時語塞的。
不料,那位副領事聽了我有點勉強的蹩腳回答,竟然仍舊既不點頭 也不反駁,繼續低頭翻看我的那堆文件。不過,我可以看出,這時,他實 際上不是真的在看文件,而隻是需要多一些時間來考慮要不要給我簽證罷 了。
大約過了一分鍾吧,副領事朝我點點頭,說了一個“OK”,順手就 在我的護照了蓋了一個公章,然後,把我的護照遞給了譯員。於是,翻譯 用中文告訴我,“可以了。下午一點半後去樓下領取護照和簽證。”
我的麵談,前後總共大約隻有十分鍾吧。
我走出麵試區,就像大夢初醒一樣,有點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我 既有一種如獲大赦的輕鬆感,又有一股喜出望外的幸運感。那時,在等候 區剩下還未接見的,隻有一兩個人了。他們緊張地等著下一個喊他們的號 碼,已經沒有興趣上來問我麵談的結果了。
我走出美國使館,在寬敞、空曠的大街上行走,反複回想那十分鍾 麵談的過程,覺得非常奇怪:副領事提到的那兩個十分充分而明顯的理由, 以前已經用來拒簽過好幾位申請人了,為什麽最後卻都沒有用來作為拒簽 我的武器呢?
我前思後想、反複分析,隻能想出兩個可能性:
第一, 因為我有大學畢業學曆。在整個麵見過程中,關於我個人 情況,副領事問翻譯的唯一問題就是我是否有大學畢業文 憑。可見這是他最關心的一點。當時,中國有很多年輕人有親戚擔保,想出國留學,但因為種種原因以前沒有較好 的學曆,於是美國簽證官就會懷疑“留學”是否他們真正 的目的。
第二, 我直接用英文回答副領事的問題,使他相信,至少我是有 一點英語基礎的。這也會增加他對我的信任感。
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原因讓我如此順利地通過了這次 簽證麵試。
在北京辦簽證時遊覽頤和園
(1979 年 12 月攝於北京)
很多年後了,在國內買到一本錢寧所寫的《留學美國 —— 一個時代 的故事》(江蘇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八月第一版),書中第 37 頁有一個統計數字,說:“根據美方統計,美國駐華使館 1979 年一年裏共簽 發了 523 個 F-1 簽證。(F-1 簽證,就是美國所謂的“學生簽證”。我得 到的就是這種簽證 —— 筆者注)”一九七九年,正是有案可查的、美國 給中國自費留學生簽發留學簽證的第一年。我正巧擠進了這首批 523 位赴 美留學的學生中!
簽證拿到了。我的心也就定了。於是,在北京,有我堂弟陪同,去 了一趟長城和頤和園。回上海前,我想,反正簽證已經到手,什麽時候離 國已經不是關鍵問題了。於是,就買了一張機票,直飛蘭州去探望我的弟 弟一家。從蘭州,我再坐火車到西安,去看我妹妹一家。順便也告訴我弟 弟、妹妹我得到美國簽證的消息。回到上海,已經一月初了。我把喜信告 訴了父母,並打算過了春節再離滬去美。但是,我父母有“夜長夢多”之 慮,再三催促我早點離開,於是我就在一九八 0 年二月八日,春節前一星 期,乘中國民航先飛日本東京,再換乘美國泛美航空公司(注 6)的飛機直 飛紐約,踏上了美國國土,就此翻開了我在西方世界生活的後半生的新一 頁。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會有幾次站在岔路口。這時,麵對的是通向林 中深處的雙叉路、三岔路,甚至多岔路。路的盡頭是難以望見的,每個人 隻能憑自己的感覺、經驗、常識、判斷力或者猜測力來作出決定,去選擇 其中看上去最美好的一條道路來走,因為,一個人不但無法同時走兩條道, 而且,很多時候,連以後回頭選擇別的道路重新走過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而被我們多少都帶有一點盲目性選中的道路是不是一定都是康莊大道呢? 會不會是一條羊腸小道或者崎嶇小徑,甚至是條死胡同呢?在選擇之前, 誰都不知道。現在,我已逐漸走到了所選道路的終點。我常會佇立不前、 冥思遐想:
“要是當初我選擇的是另一條路,現在將會怎麽樣?” (全文完)
離滬赴美留學當天早上為我送行的部分親友
前排左起:侄子一帆、母親、外甥女毛毛、父親、堂弟大進、堂弟徐青
後排左起:八姑夫、表妹沈珊、三叔叔、表弟沈钜、堂妹家瑞、八姑母、堂妹家洪、 堂弟家秋、弟弟家樹、堂弟家堯、妹妹家和、老傭李伯雄、我
(1980 年 2 月 8 日清晨攝於上海江蘇路 284 弄 16 號院子裏)
那天送行者遠遠不止這些,還有 73 屆學生趙建國、陸學成;78 屆學生石慶豐、劉承傑;
老同學葉世堅、鮑久師;同事童學仁、李家駒、薑永龍;
弟弟家匯、弟媳容容、同嬸娘、 同叔叔、堂妹家國;
朋友莊君毅,等。不知為何都不在照相內。
這張照片因衝洗技術事故,成了這副樣子,看來倒好像留在腦海中的模糊印象
二 0 一八年九月初稿
二 0 一九年十一月修改定稿
於澳大利亞刻來佛寺新紅葉山莊
注 6: “泛美航空公司”:Pan American World Airways, 或 Pan American Airways,縮 寫成 Pan Am。是於 1927 年成立的一家美國航空公司,後來發展成為世界最大的航空 公司之一。1991 年 12 月宣告破產關閉。
如果我是您,我會把國內的文章都搬過來。
因為那裏的政治標準是奴才猜主子的臉色變的。
有網友在國內的博客被封了,氣急敗壞心情大壞。
隻是關心,嗬嗬,因為我還想讀下去。
對於生於五十年代的人,我喜歡看真實的人生故事。
謝謝您的分享。
1,你沒有說假話;
2,你不會花美國政府的錢;
3,你不會滯留在美國。
可能麵相比較對眼吧,如果是滿臉匪氣……嗬嗬
美國及加拿大的officer 都是有裁量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