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十章
我與筆友的故事
徐家禎
(八)
我的德國筆友一家
自從在美國匹茲堡與那位美國筆友見了五分鍾麵之後,我就將“筆友”這 回事忘得一幹二淨了。尤其是來到了澳洲新的環境,幹了新的工作,我也無暇 分心。
更重要的,我想大概還是年齡的影響。與筆友通信,那似乎應該是年輕 人的事,尤其是學生的事,他們追求與同齡人之間的友誼、同情及理解;他們 求知欲旺盛,尤其渴望了解別國的情景;他們感情豐富,易於衝動,一旦建立 了友誼,就不易遺忘。但是人到中年之後,往往會變得老成持重、保守自滿, 於是,就不會再對與筆友通信這類事發生強烈興趣了。
再說,二十多年前我之所以熱衷於跟海外筆友通信,其原因之一當然也 在於我那時正被封閉於中國國內,無法了解外界世界的情況。現在,我已橫垮 過東西、南北半球,也算見過世麵了。雖然我至今仍有許多國家未曾到過,尤 其是歐洲(注 1),但隻要我真的願意,去一次也是“舉手之勞”的易事,不必再 通過書信來看世界。
總而言之,我來澳洲之後,不但沒再跟以前的筆友發生過任何關係,而 且連這回事都壓根兒忘了。
可是,今年兩、三個月之前,我接到從上海家裏來的一封信,打開一看, 裹麵竟然還有一封未拆開過的信。我先看信封、地址、郵票,發現該信是從東 德首都柏林寄來的(注 2)。寄信人我並不認識,筆跡我也不熟悉。而我的地址, 則不但是上海的地址,而且是按十多、二十年前我常用的美國韋氏拚法,而不 是現在通用的漢語拚音。
我首先想到的是哪位東德同行或我以前的學生現在到了東德給我寫信, 但是這一假定很快就被我否決了,因為不管是不認識的同行因看到我的哪一篇 論文想要與我交流,還是哪一位已認識的老學生想與我重建關係,都不會不知 道我現在住在澳洲而用我很多年前的老地址。那麽,誰會從東德給我寫信呢? 而且又是位洋人。
我打開信一看,是封筆跡相當稚氣的英文信。讀了第一句,我就解決了 心頭的疑問。寫信人說:
“你收到這封從東德來的信,一定十分吃驚。我是與你在二十六年之前通 過信的某某人的女兒。我媽媽是你筆友,或許你還記得。”說真的,我那時的確 十分吃驚。
看她信中提到的姓名,我似曾見過,但怎麽也想不起來:二十六年之前 那位筆友與我通信時是怎麽樣的?與我通了多久信?關係好不好?這不但因為 其間已間隔了二十六年時間,很多事已經模糊,而且也因為那時的筆友中,東 德青年最多,前後至少有十多位,其中又多數是女孩子。除了一位是我最早的 筆友之一外,我大多已經忘記。但是,不管我是否已經忘記別人,別人還能記 住我總是使我非常感動的。不過,究竟為甚麽我前筆友的女兒忽然要給我來信 呢?那個女孩要跟我這個“老頭兒”通信嗎?
再住下看,她說:
“我今年已經十六歲了,正在學英語,也對你的國家和人民很感興趣。 我的媽媽告訴我,你是老師。能不能請你介紹一位跟我差不多年齡的中國女孩 與我通信?”
原來她還以為我在上海教書呢!沒想到二十六年中,我不但變換了工作、 住址,甚至還變換了國籍!
但是,“與筆友通信能夠傳代”這個主意使我發生了興趣;更使我覺得有 趣的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我素不相識的朋友,時隔二十六年之後還會記得我。 當然,我也願意幫助一位東德姑娘,何況她是我前筆友的女兒。
於是,我過了一周左右就抽空寫了回信,告訴那個女孩我的生活在二十 六年中起的變化。我還提議她可與我的外甥女通信,因為她倆年齡相仿,隻是 我外甥女今年七月要考大學,正忙著準備,我請德國女孩過了七月才去信。 (注 3)在信中,我自然不會忘了向她媽媽問好,也老實告訴她,我已忘了她媽 媽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不久,我就又收到了一封回信,這次信封裏裝著兩封 信:一封是女孩的回答,她感謝我將住在西安的外甥女介紹給她,使她有了一 位中國筆友,她說:一定七月後再去信西安。另一封則是女孩爸爸的信。他告 訴我,他與他太太在專科學校畢業後,都成了工程師,在七 0 年代結了婚。現 在,他們一家三口住在柏林近郊。他們花了四年時間,在他嶽父、母的屋子前 邊自己動手蓋了一座小屋子。看起來,他們很以此為驕傲。
在信中,他們也告訴找,為了慶祝女兒今年讀完中學,他們全家在十月 份將去保加利亞度假,作為給女兒的禮物。除了東歐幾個共產國家之外,他們 不能去西方旅行,因為外匯是政府控製的。即使去西德看他七十多歲體弱、年 老、多病的父親,也要得到政府同意,而且隻有父母兩人可去,女兒必須留在 東德。當然,來澳洲旅行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是,他們熱情地邀請我去東柏林旅行。他在信中說,他們的小屋子中 有個客房,房裏有兩張床,可讓我在訪德期間逗留。他們還告訴我一年中哪幾 個月最適宜去東德,看來完全不是空邀的。
在信中,還夾著一張彩色照片:在一堵灰色的牆前的長凳上,親親熱熱 地坐著一家三口人:女兒是全家的寶貝,坐在中間;一邊是父親,穿了西服, 打了領結,是個規規矩矩的知識份子模樣;另一邊,則是我的前筆友 —— 一位 雖已中年,但保養得很好、不胖不瘦的歐洲婦人。我一再仔細端詳照片上我以 前的筆友,想努力地從以前眾多的東德女筆友中回憶出這位筆友以前的形像來, 可是,我的記憶總像一段已經磨損的電影片,放映在銀幕上隻是模糊、暗淡的 一片,看不清真實形像了。
到底已有了二十六年,人的一生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時間!在我們通 信時,我們的年齡不會比她們女兒現在的年齡大多少呢!的確,在那女孩的照 片上,我倒似乎隱約看到了我以前筆友的身影。
我準備再給他們回信,雖然我可以肯定,我不會像二十六年前與筆友通 信時那樣充滿激情了。不過,如果我有機會去歐洲,我無論如何一定會去東柏 林看他們,何況我本來就一直想去歐洲、德國。我想,他們一定將會是我見麵 的第二位筆友。(注 4)
我與我的筆友的故事,到此可以完全結束了。至少,應該暫告一段落。 從我第一位英國筆友與我通信至今,已有將近三十年了。在這三十年中,中國 及我本人都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呀。而這些變化,幾乎都在我筆友通信的每一階 段得到了反映。與筆友通信之事雖小,但它卻能反映某一個社會或者某一個人 的一生,這不如同一滴水能反映整個太陽一樣嗎?
或許,這正是我用了那麽大的篇幅,將我與我的筆友交往的前因後果寫 出的原因。(注 5)
注 1: 那是指 1989 年寫該文時的情況。
注 2: 寫該文時,柏林牆還未被推倒,德國還分裂成東西兩部分。
注 3: 我的外甥女即我妹妹的獨生女陳立爽。我妹妹西安交大畢業後就一直定居於西安,所以 陳立爽也是在西安出生並上學念書的。九十年代初,她在西安的大學念了一年多,就與 她全家移民來了澳洲。後來,她在阿德萊德大學醫學院畢業,現在悉尼當醫生。
注 4: 我把我的外甥女介紹給這位德國女孩之後,那女孩就不再給我來信了。倒反由他爸爸跟 我通起信來。不久,柏林牆倒塌,德國統一起來。那位德國朋友還給我寄來過德國統一 後出的第一套郵票。但是,奇怪的是,自此以後,他就再也不來信了。我至今不知道什 麽原因。如今,我雖然已經去過四次德國,卻還未有機會去柏林。不過我想,經過那麽 多年時間,也經過那麽多政治和社會的變遷,我的筆友一家,現在大概不會再住在柏林 那間他們自建的小屋裏了吧!
注 5: 這篇文章寫完後,其實與筆友的交往又出現了一些小發展,但我不願再寫一個第九節, 就把這個小發展寫到這本書的〈後記〉中去了。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
二 00 七年二月十五日
修改於斯陡林紅葉山莊
二 0 一六年一月二十日
定稿並注釋於刻來佛寺新紅葉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