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十章
我與筆友的故事
徐家禎
(三)
“文革”中與母親攝於江蘇路安定坊 16 號院子裏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我們全家就掃地出門,搬到一個朝北的小間去住 了。連日常生活用品都不許我們多拿的“紅衛兵”、“造反派”,當然也不會讓我 拿我的收藏品。但是,像奇跡一樣,後來我也成了“造反隊員”,戴了紅袖章進 自己的屋子去搬東西時,發現那些貼著我筆友寄來的郵票和明信片的本子還在。 我偷偷將它們放在衣物中夾帶了出來。檢查了一下,發現隻少了一本美國的郵 票和明信片。我不相信這是因為抄家時“紅衛兵”、“造反隊”或“居民委員會”的僂 囉幫凶們會看得懂這是“美帝國主義”的東西,所以將它們沒收了。大概,隻是 我“偷”自己的東西時匆忙遺漏了而已。二十多本集子隻少了一本,倒也可以像 林彪評論“文革”一樣,說成是“損失最小,最小,最小!” 隻可惜我那兩抽屜信 件都連抽屜和書櫥一起給他們拿走了。於是,我連通過信的筆友的姓名和地址 都無法查考。
全家四口擠在鬥室之中,連日常生活用品都沒有地方安放,當然那幾十 本集子也隻好暫受委屈,被塞進床底下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中度過十多個寒暑。隻在我有閑的時候,才將它們翻找出來,像封建專製時期看“禁書”似的偷偷欣 賞一下,回憶與世界保持聯係時的歲月。
“文革”前攝於江蘇路朝陽坊 22 號家裏院子內
其實,即使那時我仍保留那些信件和筆友的地址,即使政府也允許我再 與那些筆友通信,那時,我也是不會再繼續我的通信活動了,因為我家的經濟 情況已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全家六口人,分居三地,卻隻有我以前在通信上所 花的那麽一點錢用來維持日常生活,怎麽可能再省下一點錢來用到跟溫飽一點 都沒有關係的跟筆友通信上去呢?
再說,“觸及全國每個人靈魂”的那場大革命一開始就來勢凶猛,不知多 少千萬人已經在挨批鬥,已經在受煎熬,已經經受不住精神和皮肉的痛苦而含 寃死去了。我們全家隻是家破,已是不幸之中大幸,我也不會有心思去顧及結 交筆友的事,隻求在運動中能得到祖宗保佑,平安度過就好。
與外國筆友 —— 而且達五十個之多,其中又包括“英、美帝國主義”—— 通信,本身就是一個十分駭人聽聞的大罪名。如果寫一張大字報,冠上“揪出我 校潛伏特務——徐 XX”的大標題,那會是多麽蠱惑人心而又有刺激性!即使以 後因為“查無實據”不一定真能在我身上加什麽大罪名,但就因為那個“事出有 因”,我也很可能會被“隔離審查”三、五年,批鬥得死去活來,一輩子都不用想再恢複元氣吧!比我的“問題”要小得多的人結果弄得一敗塗地的例子在我身邊 就有好幾個,更何況我與外國通信的“人證物證”俱在!
“文革”中攝於江蘇路安定坊 16 號院子裏
我真不知道祖上哪一代積了陰德!我跟外國筆友通信的事情,居然在“大 膽懷疑”的“文革”時期,隻起過一點小小的漣漪,最後,竟然大事化小,小事化 了,沒有泛起任何風浪,那是很難以使人相信的。
記得在“文革”初期,群眾運動最轟轟烈烈的時候,也確有人提起我那件 事。提起此事者就是我校原黨支部書記、當時已成“走資派”的孫某人(注 1)。 他先在會上講起本校有人“裏通外國”,還大膽懷疑說:“他訂外國雜誌及通信的 錢是哪裏來的?”言外之意是:“一定有特務經費!”可是居然在會上根本無人響 應,雖然那時全校大多數老師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我,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把跟外 國筆友通信當秘密隱瞞起來過。第二天,他又在校園裏貼了一張內容跟前一天 發言大同小異的大字報,隻可惜沒冠上我前麵建議的那個聳入聽聞的大標題, 也沒有貼在醒目之處,於是也就沒有引起別人注意,隻是我自己看了有點緊張 罷了。
但是,注意的人當然還是有的。我那個“政治學習小組”的組長當天就找 我談了一次,說:“最好在小組會上主動談談這個問題,澄清一下事實。”於是, 我用我那枝“快筆”,一、兩個晚上就將結交筆友的經過寫了一個幾千字的報告, 第二天在小組會上讀了讀。當然,罵自己“有資產階級思想”、“羨慕國外資本主 義生活方式”、“沒有跟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這些話是一定要有的。正 巧,同組有一位“工作組” (注 2)組員,姓楊,是位正直的好人,原來在《青年 報》當過編輯。在我發言之後,老楊第一個發言,就說:“五、六十年代,我們 報社也曾鼓勵過青年跟外國青年交朋友、通信。”這就等於為我的發言提供了旁 證,我更可以理直氣壯了。那位楊先生的發言就像給大家先定了一個調子,於 是,小組會上,沒有一個人為我套上“特務”、“間諜”的大帽子,大家光是異口 同聲附和我的講法,說我隻是“羨慕西方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思想還未徹底改 造好”、“麻痹輕敵、警惕性不高”而已。而這一切所謂的“錯誤”,正是當時每個 知識分子都有的,也算不上是甚麽罪名,於是一場未及掀起的風波就此“風平浪 靜”了。以後,不但此事不再有人提起,而且,我從此紅運高照,年年都成了 “毛澤東思想積極份子”、“先進教師”。當然,這是因為我真的工作成績,決不 是我這個“潛伏特務”用來欺騙群眾的偽裝。不過,這事巳有點離題,不用再在 此詳述了。
在這小小的風波正在生起的時候,正如我在《南澳散記》中所說,我是 的的確確想起丹麥名漫畫家畫的連環漫畫《父與子》中〈拒盜有方〉那幅漫畫 的。我也確實用了那個“以不變應萬變”的方法抵擋了一群豺狼虎豹。當然,我 在此還要感謝那位正直的楊先生的。不過,說不定,我最終還得感謝我的哪一 位祖宗在冥冥之中的保佑呢!
以上那個故事雖然不夠驚險,但我自覺也還算有趣;雖然與我的筆友沒 有直接關係,但也是因為與他們通信引起的,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寫在這裏。至 於跟筆友直接有關的事,那要再過幾年才會發生呢,隻能放在下一節中再說了。
注 1: “孫某人”即孫泰升。可見本書第 11 章〈想起建東老校長孫泰升...... 〉
注 2: “工作組”:“文革”初期,各級學校學生、教師造反,大亂特亂,無法恢複上課。於是,後 來就派由工人、解放軍和機關幹部組成的“工作組”進校,領導學校工作。那位楊邨老師 就是作為“工作組”一名成員被派進我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