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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續憶》:第十六章:音樂和我,還有上海“一怪”

(2022-10-26 16:53:09) 下一個
《山居續憶》

 

第十六章

 

音樂和我,還有上海“一怪”

徐家禎

 

在西藏路上的上海音樂書店

 

          後來據說被人稱為“上海一怪”的那位先生,雖然我在四十多年前已經見過, 但是我當時卻並不知道他是“一怪”,而且很可能,那時他還並未被人稱為“一怪” 呢!

          我開始喜歡聽西方古典音樂還是在五十年代初期,大概正是我在初中念書的 時候吧。那時上海無線電台中有幾套固定的古典音樂節目,記得最清楚的有中午 一套大約半小時專播比較短小的曲目,以輕鬆,簡單的為主,如:圓舞曲,小夜 曲之類。我中午回家吃飯總等聽好這套節目才去學校上下午的課。下午也有一套 大約一小時左右的節目,專播比較大型的作品,如:交響樂,協奏曲之類。我一 般四點回家,然後做功課,正好可以在父親樓下書房那張雙麵的大書桌上邊做作 業邊聽音樂。那時我們孩子各自的房裏還沒有收音機。要知道五十年代,即使在 上海,無線電也還是奢侈品,不是每家每戶都買得起的。而年輕人則最多隻能裝 個礦石機 —— 這是現在房裏早已擁有立體音響、CD 機、Walkman、iPod 和電腦的現代年輕人連做夢都想象不出的簡陋收音設備了!星期天上午還有一套更長 的節目,大約兩、三小時,就能播更大型的作品了,比如:歌劇和清唱劇之類。我 也常按時收聽。每天晚上十點多,好像還有一套節目,重播下午的內容,但那時 我已要上床睡覺,所以聽得不多。

          我們家雖然在我還沒有出生之前就已經有了唱機,但那是手搖的那種。唱片 大多不是“百代公司”出品的戲曲,就是商標上印著一隻對著一個大喇叭的狗的標 記的美國貨音樂唱片。聽那種唱機不但聽了不多時間就要用搖把上發條,而且還 要換唱針。唱片也需要每聽幾分鍾就翻個麵或者另換一張:實在麻煩得很。再加 我家唱片也不多,聽來聽去那幾張,所以我們小時候很少去碰那架唱機。

          也在五十年代初,父親不知為什麽去買來一架那時十分稀奇的電唱機。雖然 仍隻有一種轉速,聽的也還是每幾分鍾就要翻麵或者換片的那種唱片,但是首先, 唱機是電動的,再也不用上發條了;其次,唱頭從沉重的鐵製的換成了輕巧的塑 料製品,於是唱針也不再用每聽一張就要換一根的鋼針,而是用可以聽幾百張唱 片、針尖上是人造金剛石的所謂“長命唱針”了。而且音樂聲音不再從以前手搖唱 機邊上附設的小喇叭中放出,既微弱又單薄,而是通過收音機的放大功能再經由 喇叭發出。聲音不但可以調節,而且還豐滿,滋潤得多了。再加,父親買了電唱 機以後也就時常從他那時上班的學校附近一家大書店,買回來一套套蘇聯和東歐 國家出品的音樂唱片,於是,我們就可以不限於光聽那幾張幾十年前的陳舊老唱 片了。父親原不喜歡音樂,於是我成了全家擺弄那架唱機和唱片最多的人。從這 些唱片,我開始擴大了音樂知識。不過除了跟父親同去,我自己那時還從來沒有 買過唱片。

          我開始自己買唱片,已經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事情了。那是我在大 學念書期間。我的正式音樂“啟蒙人”是與我既同班又同宿舍的夏君。在此以前雖 說我也聽了好幾年西方古典音樂,但隻是當作一種娛樂活動,隨便聽聽的,既談 不上用“心”,也談不上用“腦”,更談不上用“靈魂”了!夏君那時的音樂知識之豐 富,真使我既吃驚又羨慕。他談起音樂來不但能一連串數出幾十位世界大音樂家的名字,講出他們作的不少名曲,而且還能告訴我世界上幾個著名交響樂隊的名 稱和指揮還有不少著名演奏家的名字。最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他說他上中學 時已經親耳聽過五十年代中到上海來訪問的蘇聯和捷克交響樂隊的現場音樂會 了。這對當時的音樂經曆還隻限於聽收音機和唱片的我來說,真可算是見多識廣、 飽經風霜!記得我在有一篇文章中說,聽他說了親曆音樂會其境的經過,“我對 他真有種對遇到過基督顯靈的教徒或者朝見過列寧真容的共產黨員那樣的敬畏 感”!更何況他還知道上海外文書店有一種慢轉、密紋的唱片出售,一部半個多 小時的交響曲不用灌在三,四張唱片上,隻要一張就夠了。於是他星期天就陪我 去買。

 


在福州路上的上海外文書店

 

          夏君在音樂方麵比我開竅開得早得多。可惜因為他家境不佳,所以雖然知道 哪兒供應密紋唱片,而且還差不多每周都陪我去那兒,但自己卻買得很少。那時 一張唱片最便宜的五元,最貴的九元,即使對月薪五十多元的大學畢業生來說也 是實在太貴了。何況我開始買唱片時,我們都還是學生!我記得我買的第一套密 紋唱片是捷克出版的俄國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一套兩張裝在一隻硬 紙盒中,封麵上是一位裝扮成垂死的天鵝的女芭蕾演員的劇照,十分吸引人。我 想,那時我選中這套唱片的原因大約是為了那張好看的封麵多過唱片的內容的。

          買了密紋唱片就再也不能用原來的單速電唱機了,於是,我換了一架三速的。 到文化大革命爆發時,我已經陸續積累了兩、三百張密紋唱片。當時在上海,有 我這麽多唱片收藏的年輕人可能不會很多吧。我還特別買了一隻大書櫥,學唱片 店的樣子,一疊疊平著放置這些唱片,怕他們變彎。可惜“文革”一開始,紅衛兵 來抄家就把我的唱片拿去了幾十張。不過,也幸虧我把唱片平放在架子上,每格 放得不多,所以一竅不通的紅衛兵們就在每層麵上各拿幾張就算交了差。還剩下 的二百多張在我家“掃地出門”之後被我像偷運軍火一樣偷運出來,至今還保留在 我上海家中。不過當然那批唱片的質量,用現在標準來衡量,就實在太差了,要 是在現代化的唱機上播放,聲音一定是不堪入耳的,所以也隻能把它們當紀念品 保存著了!

          記得在六十年初,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每星期天都要去書店看看有沒有新到的 唱片。那時唱片似乎已經不在福州路的外文書店出售而改到西藏中路的音樂書店 樓下一個賣古典音樂唱片的專櫃去賣了。當時中國大陸跟西方國家沒有正式貿易 關係,音樂又屬於意識形態方麵的東西,中國政府當然不會允許直接從歐美進口 唱片,所以賣的都是東歐和蘇聯的唱片,而且以蘇聯的為主。因為進口量小,除 了供應音樂學院、廣播電台、圖書館外,隻有少量拿出來放在音樂書店出售,去 得晚一點就買不到,所以每星期我都要去看看有沒有進新貨。唱片櫃台麵前也總 有幾個像我一樣的“發燒友”在探頭探腦。要是到了新貨,則櫃台前常常擠得水泄 不通。除了真買的,當然更多的是光看熱鬧而囊中羞澀的同好們。

          就在那時,我注意到在音樂書店櫃台前常常會遇見一個很引人注目的中年人。 此人之所以引人注目,就是因為他的打扮。那人身穿一件洗得已經泛白的中山裝, 足登一雙那時隻有解放軍才會去穿的那種草綠色低幫舊跑鞋;頭理一個平頂頭, 手提一隻我母親上菜場買菜時常提的那種最便宜的、藍不藍灰不灰綠不綠的帆布 拎包,走起路來低著頭,一副目不斜視、十分謙卑的樣子:這一切在賣西洋古典 音樂唱片專櫃前真是顯得那麽地格格不入,所以也就那麽地引人注目!凡是我去 那兒,十有八九他也總在,而且跟店員交談時好像很內行的樣子。那時我隻有十 六、七歲,他看上去大約已經三,四十了吧。我向來不善主動跟陌生人交談,所 以當然不會貿貿然去跟一個年齡是我一倍以上的中年人談話。不過因為好奇,我 也暗暗猜測他的職業,但總是百思不得其解:瞧他那身“土老兒”打扮,不像個受 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而更像個工人;但工人中很少有愛聽西方古典音樂也肯 花錢買唱片的,而且他的談吐和舉止也不像是個工人;但說他是個知識分子,那 麽,即使在那時,打扮得那麽“土頭土腦”的知識分子也已經不多了,更何況他還 是有高雅的興趣聽西洋古典音樂,而且也有經濟能力買得起大學畢業生五分之一 工資一張唱片的人!

          後來“文革”爆發,外國音樂成了“洪水猛獸”,在上海灘消聲匿跡,我就不再 去買唱片了。其實,偌大一個上海,那時也不再有地方出售西洋古典音樂唱片, 那位怪人當然也就不複再見。“文革”之後不久,我就離滬出國了。

          八十年代中重回上海,我發現不但外國音樂也已重返上海,而且上海還新開 了幾家賣古典音樂的唱片行。在威海衛路一家最大的唱片店中,我竟然又重逢那 個怪人。他的一身打扮跟我二十年前所見完全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其實經 過一場“文革”,那時在上海,已經沒有人這樣穿著打扮了。老實說,即使有人還 想這麽打扮起來,在大上海要買這套服裝恐怕也已不太容易。不知他那套打扮是 哪兒來的。難道經過二十年,他的中山裝和解放鞋,還有拎的帆布包還沒有褪色、 變舊?時間對於他來說真像是永恒不變的,在他身上留下的印痕隻是那平頂頭兩 鬢出現了幾絲銀發,脊梁骨有點微駝而已。當然那時我自己也早已不再是個十六, 七歲的少年了!我想,即使二十年前他也曾注意過在音樂書店常看見一個買西洋 古典音樂唱片的少年,現在一定也不會聯想到目前站在他麵前的中年人就是當時 的少年。更何況,很可能那時他根本沒有注意過有我這麽個人!

          那天回到家裏,我就告訴我弟弟白天在唱片店的所遇。弟弟竟然不但知道我 形容的那個“怪人”,還覺得我有點大驚小怪,有眼不識泰山。他說那人在音樂愛 好者中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聽說還算上海“一怪”,是個奇人。據說那人姓陳 (或者是“程”?因為上海話中,這兩字同音),大家叫他陳老師。原來好像是個工 程大學的老師,現在已經退休。他的工作跟音樂完全無關,隻是因為酷愛音樂, 家裏收集了成千上萬張唱片,對音樂家、樂隊、唱片版本、樂曲名字等等等等, 都極其熟悉,就像百科全書一樣。有關音樂方麵的疑問,他有問必答,比音樂學 院的老師還熟。我弟弟還說,聽說他現在已經正式被唱片公司聘為顧問,以便有 什麽問題都可以隨時向他請教。他也就此如魚得水,整天泡在唱片公司,以公司 為家了。去買唱片的顧客有什麽問題問他,他也熱情回答,還向顧客推薦他覺得 好的唱片版本。我問弟弟知道不知道他的家庭情況,他卻說對此一無所知。

          後來我每次去那家唱片公司看唱片,果然都看見那位“上海一怪”在店堂裏。 有時他還擅自走進櫃台裏麵去,也無人幹涉,好像他已是店裏的一名雇員一樣。 有一次,我去店裏正是午飯時間,還看見他從那隻褪色的帆布包裏拿出一隻鋁製 飯盒,到櫃台裏倒了點熱水,就拿到櫥窗前的邊沿上坐著吃了起來。看來他確實以店為家了!我也見真有人叫他“陳老師”。可惜我當時想不起有什麽問題要問他, 再說我也沒有冒冒失失跟陌生人說話的本領,就錯過了一個認識“上海一怪”的機 會。其實,我倒真的很想知道他的收藏,知道他對音樂、對演奏、對版本的看法。

          事隔那麽多年,忽然我今天想起要寫那位我既不熟悉又不能說很不熟悉的“怪 人”,是因為最近在寫關於“音樂沙龍”的文章,談到對音樂要有激情,要有執著精 神的問題。我說我“不熟悉”那“怪人”,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跟他談過一句話,雖然 我可以說認識他有四十多年了!而我又說“不能說我很不熟悉”他,則是因為他那 種對音樂的執著態度,是不用經過一句話的交談我就可以十分了解的,正像我也 沒有見過辛豐年,沒有見過趙鑫珊,沒有見過李歐梵,卻能從他們談音樂的文章 裏活龍活現地感到他們對音樂的激情和執著一樣。我不用詢問他自己:音樂在他 生活中的地位多高?因為他“衣不求新”的打扮,“食不求精”的飯盒,以唱片店為 家而自得其樂的態度,就已經很清楚地告訴我:音樂已成他一生的重要組成部分 了!音樂並不是他的專業,但他把音樂看得比專業更重要,因為專業隻是他的飯 碗,而音樂卻是他的靈魂!其實,我們仔細留心一下,身邊還是可以發現這類人 的。

          最近幾年我去上海,發現連以前常常遇見“上海一怪”的唱片店都已經不見了。 在別的唱片店也不再看見“一怪”的身影。不知他還健在否?屈指算來,即使還健 在,他也已八十多了吧。大概唱片店是不能再常跑了,但我想他唱片總一定還是 常聽的!

                                                  二 00 二年一月十四日

                                                  於澳大利亞斯陡林紅葉山莊

 

現在福州路上的上海外文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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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3)
評論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其實那位“一怪”先生,倒不是“其貌”不揚,而是服裝打版實在太土了。60年代已經在上海算很土的了,到80年代後期還是這身打扮,那不是土到極點了嗎?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不是抬杠!學生一進我的班,就是我的人了,所以,不會把他們當作陌生人了。而且,我已經知道他們的姓名,不是嗎?學生的家長倒算陌生人,但是因為知道他們與學生的關係,所以,也不同於在路上遇見的完全陌生的人。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是的,“鄭”字在上海話中也發cheng的音,但是有時有的人會故意加一點齒音(ts)發鄭字的音,以示區別於陳和程。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不會就是那位“陳老師”吧!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非常感謝你的指正!已經改正。我最喜歡能為我指出錯誤的讀者!!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徐老師,我是你晚輩,不過,我還是很善於與陌生人聊天。老師與學生交流也是從生到熟。請原諒來抬杠了。
祝寫博愉快!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對了。上海話裏,“鄭”也讀成“陳”。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你這篇讓我想起朋友的父親,也是文革前大學生。他從澳洲來多倫多時,帶一個我們城的上海人,那上海人也是其貌不揚,據朋友父親說,他很懂古典音樂。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第二節,碼錯一個字,“無錢電”,無線電。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eana' 的評論 : 嗬嗬,老師接觸的不都是熟悉的學生嗎?
Deana 回複 悄悄話 當老師的還怕與陌生人交談!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eana' 的評論 : 哈哈,我不善於主動與陌生人攀談。
Deana 回複 悄悄話 幾十年的熟悉的陌生人,你竟能克製好奇心不打招呼,很佩服你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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