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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續憶》:第十五章:也來說說辛豐年 (下)

(2022-10-25 16:39:56) 下一個
《山居續憶》

第十五章

也來說說辛豐年

(下)

徐家禎

 

與辛豐年先生談音樂(左一是我老友夏君)

 

          我從 1989 年前後開始到 2005 年初,曾經每月在家裏舉辦過一百六十多 次“音樂沙龍”,其間隻有中斷過兩年,偶而還有幾個月因我出國開會或休假, 也有缺辦的時候。參加者,除了固定的十多位成員外,還常有來客串的,包括 一些來南澳的訪問學者,也時有聞訊而來的。記得二十一世紀初,阿德萊德來 了一位時任海門小學校長的年輕人,姓許,名星海,他是來我市考察澳洲小學 教育的。以前,許校長已經去美國考察過,回國後寫了一本關於美國小學教育 的書。這次來澳洲,當然也想寫一本關於澳洲小學教育的著作。我們“音樂沙龍” 成員中,有一位小學老師,所以,就認識了許校長,而且知道許校長在南澳考 察期間,業餘生活很單調,覺得有點厭氣,於是有次就把許校長帶來了我們的 “音樂沙龍”。以後,許校長就成了沙龍的常客,在訪問期間,一次聚會都沒有 缺過。我知道海門與南通都在長江北岸,與上海隻有一江之隔,就問許校長知 道不知道南通有位姓嚴而不知其名、隻知道筆名叫“辛豐年”的奇人?許校長說, 他不知道,但他們學校有家住南通的老師,可以去打聽。不久,回音就來了, 說他們學校的音樂老師就知道辛豐年,等下次我有機會回國就可以設法安排去 見辛先生。不久,許校長結束了訪問,回國去了。

          2005 年 7 月,我有一次去中國開會的機會,於是,事先跟許校長聯係好, 還特地去唱片店買了三張 CD ,準備送給辛豐年先生。可惜我那時買的是哪三 張 CD,現在卻忘記了。我想,很可能是室內樂作品,因為我覺得辛先生這方 麵的作品聽得不多,這些 CD 或許能使他對這類音樂作品有更多了解。

          那時,雖然南通、海門與上海隻隔了一條長江,但因為沒有橋梁相通, 要去一次還真不容易。坐班車來回一次大概要一天時間,所以,一定得在南通 或海門住一晚才行。幸虧許校長告訴我,那時他已安排好他們學校一批老師七 月底趁暑假之機,要來阿德萊德訪問。出國前,老師們要到上海去準備行裝, 他們學校有校車接送這批老師,我可以隨校車來回,這樣,就不用在南通或海 門過夜了。有這樣的機會真是太巧了!

          記得 7 月 8 日早上,我與也是音樂愛好者的好友夏君約好,九點前他就 來我家等海門小學的校車。因為上海交通太差,校車到九點半過後才開到我家, 來的是輛大巴士。司機說,他先把老師們送到淮海路放下,才來接我們的;晚 上,則打算把我們送回上海,再順便把在上海逛了一天的老師們接回海門去。

 

在辛豐年先生客廳

          上海交通情況實在糟糕,在街上穿行時,汽車真是車行如蟻,寸步難行。 記得穿過市區,走到吳淞口長江南岸的擺渡口,已經時近中午了。擺渡口上汽 車排著長龍,等候渡船擺渡。望江麵上滾滾濁流、翻滾而下;江兩岸煙囪林立, 煙霧彌漫,為已經十分雜亂的交通更增加了淩亂的氣氛。我們的車等了好久才 總算渡過了長江。那時,在學校等候我們的許校長已經急得給司機打了好幾次 電話了。

          過了江,路麵寬闊起來,交通也不再像南岸那麽擁擠、堵塞了。大約又 開了半小時,就見一條筆直而開闊的大道,這就是海門市區了。不一會,又見 一片整齊的樓房被一圈高牆圍著,我知道一定是海門的重點小學海門小學到了。 下了車,許校長就迫不及待地帶我與夏君去參觀他一手創辦起來的海門小學。 老實說,那時我離開中國已經二十多年,沒想到在海門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 小地方,竟然能看到一所設備那麽完備的小學,真的很使我有點出乎意料之外。 可惜,時間已經不早,許校長在附近訂的飯館,已經多次去電推遲用飯時間了, 於是參觀小學隻能走馬看花,匆匆走過而已。

          中午吃飯,除了許校長和司機以外,還多了學校的音樂老師,下午還要 請她做引見人帶我們去見辛豐年老先生呢!那頓午飯吃了什麽菜大多已經忘記, 隻有一道菜不但沒有忘記,而且不能不提,那就是許校長特意為我們安排的河 豚魚。河豚是“長江三鮮”之首(還有“二鮮”為刀魚和鰣魚)。中國有句俗話, 叫“拚死吃河豚”,就是說河豚是那麽鮮美好吃,所以雖然明知有毒,有人卻願 拚著中毒的危險也要嚐一嚐。據說,日本人就很喜歡吃河豚,而且懂得怎麽煮 法,可以去除毒素,但也時有中毒的傳聞,所以在日本,河豚是禁吃的。我小 時就聽父親說過因為常有吃河豚中毒死亡的事件發生,所以,中國政府也將河 豚列為禁吃之列的。但他倒在國民政府統治年代吃過一次河豚,那是朋友特意 請了專門會做河豚的廚師來做的。吃前,我父親還不敢告訴我母親,怕她擔心! 所以,我想,我這輩子大概不會有可能吃到河豚的機會了。不想許校長有心, 倒事先安排飯館給我們有個嚐嚐河豚滋味的機會。海門正在長江口上,河豚是 他們的特產。雖然我有點擔心會不會中毒,但許校長保證說,這家飯店專做河 豚,而且夏天不是河豚最毒的季節,一定不會有問題。果然,走到飯店門口, 就見櫥窗裏的魚缸中陳列著遊動的河豚。我想既在做公開的廣告,大概總不會 有問題吧。於是,就隻能“拚死吃河豚”一回了。河豚是紅燒的,我覺得魚刺不 少,倒也不見得有多鮮美,大概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棗一次罷了。

          吃完午飯已經下午兩點,趕快上車去南通,見辛豐年 —— 這才是那天的 主要議程呢!

          海門離南通不遠,記得好像是緊連著的兩個小城市,但開車子大概也要 半小時左右。路上經過南通名勝狼山,不高,山上樹木蔥鬱,建了寺廟,也隻 能在車上看看而已。音樂老師說,她也沒有見過辛豐年,是她打聽到辛豐年的兩位老戰友,說可以帶路去見他的。於是,路上接了已經事先在路口等候著的 兩位老戰友,就由他們領路把車開到一個小區門口。

          辛豐年事先當然知道我們會去拜訪他,早就已經在家等著了。辛老先生 很瘦,精神卻甚健;他的眼睛十分近視,這從他戴著一付度數很深的眼鏡就能 知道。他家客廳不大,房子裝修卻很新,大概剛搬進去不久吧。我沒看見廳裏 有音響設備,也沒有看見有一張 CD,可能他是在臥室或書房聽音樂的吧。客 廳裏陳設很簡單,記得隻有一張長沙發、兩張小沙發,都是木製的。沙發前有 一張長方形的木茶幾,茶幾上壓著一塊玻璃板,板下是一條綠色方格的桌布。 但牆邊上卻有一架錚亮的立式黑鋼琴,大概就是辛豐年學彈的那架吧。鋼琴邊 上一排玻璃門,通到一個原來是開放、現在已經封成另一間小房間的陽台。辛 豐年的書架大概就放在那裏,因為談話中他站起來去那間房取過書。那天我和 夏鏞以及辛老先生分坐在沙發上談話時,好像其他人就都隻能站在周圍聽我們 談話了,因為沒有別的椅子可坐。七月初,天氣很熱,雖然南通近海,沒有上 海那麽悶熱,但下午兩、三點鍾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好像辛老先生家並沒有 空調,隻記得客廳角落似乎有一架風扇。辛老先生怕冷,我們穿著汗衫還出汗, 他卻在汗衫外麵披著一件長袖的厚外套。

 

贈書給辛豐年先生

 

          可惜,那天具體與辛豐年談了什麽已經全然忘記,但隻記得辛先生十分 健談。那天主要都是我與辛先生的對話,談的好像幾乎全是音樂,兩三個小時高談闊論,沒有一分鍾的冷場,其餘人則站在邊上,似乎是在聽我們兩人所作 的公開音樂對話似的。我們倆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記得辛老先生告訴我,他 那年已經八十三歲了,近年來視力大大減退,但覺得想看的書太多,所以,現 在盡量找時間,想多看一點書,音樂反聽得少了。我大概勸他還是多聽音樂, 尤其多聽室內樂,因為聽音樂不用視力,而且也可以邊聽音樂邊看書。但辛先 生說,他沒有邊聽邊看的習慣,要聽音樂就得放下書本,專心致誌,但這樣就 會影響閱讀,無法兩全。

在送給辛先生的著作上簽名

          那天我們大概也交換了對最感興趣的音樂家和音樂作品的看法吧。我記 得我談了德伏夏克、肖斯塔科維奇,也談了我對貝多芬那部他認為是“天書”的 “槌子鍵琴鋼琴奏鳴曲”的看法。還告訴他,我對他十分喜歡的德彪西和戴留斯 倒並不怎麽感興趣,於是他就談了他對這兩位英法音樂家的看法,還極力推薦 我去聽聽德彪西的那首長笛、豎琴和鋼琴三重奏。當然,我回澳後就把這首曲 子買來聽了。

          那次談話,當然,也免不了談了我們各自的著作。那時,我還沒有什麽 成文的音樂隨筆可以讓辛老先生過目,但也沒有忘記事先帶了兩三本我已出版 的散文集送給辛豐年先生。辛豐年說,他最近熱衷於看曆史方麵的書,也出版 了一本與他兒子嚴鋒合著的談曆史、談文學的小書,叫《和而不同》,可以送我,可惜,音樂方麵的著作他手頭已沒有存書,無法送我了。於是,起身去隔 壁房間拿了兩本《和而不同》來,在茶幾上題了字,送我與夏君一人一本。

辛豐年先生贈送他的大作《和而不同》給我們

          那天,我本來的打算是請辛豐年、他的老戰友和許校長、那位音樂老師 和汽車司機一起去附近飯館一起用晚飯,一則對他們安排我與辛豐年難得的見 麵表示感謝,一則也可以有更多時間與辛豐年繼續交談。但是,不想辛老先生 堅決不肯出去用餐。他說近來身體不好,牙齒更壞,很少出門吃飯,於是我也 不敢再堅邀了。

          告辭辛豐年先生出門,天色已暗。還是由辛先生的老戰友們引路,我們 一行人找了一家飯館吃飯。當然,許校長堅決不肯由我來請他們,於是隻能再 叨光了一餐。席間,當然主要還是談的辛豐年。就是那次從一位老戰友嘴裏, 我才知道“辛豐年”這個筆名原來來自於英文 symphony(交響樂)的譯音。

          晚飯後出了飯店,天色已經全黑。等司機把我和夏君送回上海,已經晚 上十點半了。那批在上海購物的海門小學老師已經等得望眼欲穿。我想,等她 們回到海門,一定要半夜以後了呢!

          在與辛豐年告別時,我們互相都說:以後一定找機會再好好談談,但是 眼見這樣的交通情況,我怎麽可能再去第二次呢?不過,好在那時聽說似乎已經在動工修建長江上連通上海與南通的大橋了,於是,我與夏君在車上就說, 等大橋建好,我們再一起坐班車去南通探望辛豐年。

          但是,這樣的想法和諾言後來都沒有兌現,不過,我與辛豐年之間的聯 係卻還是常有的。記得我回滬不久,就收到辛豐年寄到上海我弟弟家的一張明 信片。信裏說,我送他的散文集他都看過了,十分喜歡。最喜歡的是我母親與 我合作的《山居雜憶》,還說這是近年來看到過的最好的回憶散文。我想,這 決不是客氣話。

          我回澳後記得也給辛豐年先生寫過幾次信。在信裏我告訴他,要是他想 回信,可把信寄到我上海的弟弟家,不用直接寄澳洲。我想讓他節省一點郵費 吧。後來他是否回過信,我就有點記不清了。但是,我記得我們通過好幾次 email。辛豐年大概不會用電腦,即使會用,我想他那時視力已經很差,一定也 看不清電腦上的字了吧。所謂通 email,實際上是通過一位叫嚴曉星的年輕人轉 的。我起初還以為嚴曉星是辛豐年的另一位兒子或親人,後來才知道他是南通 一位年輕編輯,辛豐年晚年好幾本書的出版都是由他促成的。很可惜,三年前, 我原先用來與辛豐年通郵件的那個電子郵址因被人盜用而被封閉了,所以我與 辛豐年交換的電郵也都無法打開,於是,信裏討論的是什麽現在幾乎一點都記 不起來了。

          但有兩件事我卻是記得的。一件是我們見麵那年的年底,辛老先生寫信 告訴我,說他有兩本談音樂的隨筆集就要在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了,等出版後 一定會寄給我一本。2006 年 1 月底左右吧,我就收到了這兩本著作:一本是 《樂迷閑話》(增訂本),一本則是《處處有音樂》。前者我早已買到過一本 三聯書店出版的初版本;現在,又有了一本增加了差不多一半內容的增訂本, 當然十分高興。後者,則是新書,以前沒有出版過。我一看書上印的出版日期, 竟然是 2006 年 1 月,而辛豐年在扉頁上題贈的日期,卻是 1 月 16 日 —— 看來 他一收到出版社寄給他的樣書,就趕快寄來送給我了!

          這樣一來,我總共有了辛豐年的六本著作:我自己買的《辛豐年音樂筆 記》、《樂迷閑話》(三聯出的初版)和《不朽的人與樂》,以及辛豐年贈與 的《樂迷閑話》(增訂本)、《處處有音樂》和《和而不同》。我想,辛豐年 的作品我大概已經很齊全了。

          還有一件事我也記得很清楚,那就是 07 年左右吧,我在我們大學每周五 中午舉行的一次“午間音樂會”(Lunchtime Concert)上聽到我大學音樂係主任演奏的貝多芬第 31 鋼琴奏鳴曲,很有啟發。回家就找出這首樂曲我認為比較滿 意的三個版本的演奏,錄在一張 CD 上,寄給辛豐年,與他共享。後來,我還 把我的感想寫成一篇題為《貝多芬最私密的自白》的隨筆,發表在上海《音樂 愛好者》上,大概也把該文的複印本寄給過辛豐年先生一份吧。那時,我常在 《音樂愛好者》雜誌上發表音樂隨筆,好像每篇文章發表以後我都寄給辛先生 一個副本,請他指教。

          自從 2005 年 7 月我與辛豐年見麵之後,我每次回滬都會想一想應該不應 該再抽時間去看一次辛豐年,特別是後來聽說長江上通南通的大橋已經建好了, 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打聽出來到何處去坐班車可以從上海直接到達南通,更 不知道班車要開多久才能到達南通,也不知道通車之後是否當天就能上海南通 跑個來回了。更使我下不了決心去南通的原因是那次同去的夏君後來再也沒有 機會跟我一起去上海,而原來在海門小學當校長的許星海,則聽說已經高升當 了江蘇省某處的教育局長不在海門上班了。於是就這樣一年複一年地過去,而 再次探訪辛豐年的想法,卻始終隻是停留在腦際而已。

          兩、三年前吧,我又回了一次上海,得知為辛豐年轉信的嚴曉星先生也 正巧要從南通去上海辦事,我們就約好一起在徐家匯吃頓午飯。雖然嚴曉星為 我與辛先生轉了很多封信,但這卻是我們的首次見麵。在飯桌上,當然大家談 到了辛豐年。嚴曉星說:辛豐年最近身體情況每況愈下,他也很少見到辛老先 生了,因為聽說老先生每天睡覺的時間很多,往往隻有吃飯的時候才起床。他 還說,辛老先生還提起過我,所以,建議我可以給辛豐年打個電話。

          但是我想,既然老先生精力已經那麽差了,還是不要打擾他為好。更何 況,我最希望做的事是,常能有機會與辛豐年屈膝而坐,天南地北、古今中外 地閑談:談社會,談曆史,談文學,當然也談音樂。更理想的是,能常與老先 生一起聽音樂,談感受,那才有意思,才能得教益。光通個電話問個好,又有 什麽意思呢!

          現在,辛豐年先生已經駕鶴西去了,我的理想再也無法實現。05 年 7 月 的那次會見,竟是我與辛豐年麵見的唯一機會。想到此處,我倒的確很希望能 夠真心相信人死後還有靈魂的存在,還有極樂世界。那麽,說不定有一天我也 上了天,我與辛豐年就能找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好好坐下來暢聽音樂、暢談音 樂了。說不定,我們還會結伴一起挨個拜訪莫紮特、貝多芬、舒伯特、布拉姆 斯、德伏夏克...... 呢!

 

辛豐年先生在翻看我送他的著作

夏君與我跟辛豐年先生暢談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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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Ohjuic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eana' 的評論 : 我也同樣吃不出什麽味道來,現在記得的隻是魚刺很多而已。真的糟蹋了別人的好意了!
Deana 回複 悄悄話 知音難覓知己難求,雖僅一麵之緣,也可堪長久回味了。我在大連吃過河豚,味道實在是不怎麽樣,說味同嚼蠟有些誇張,但也相差無幾。也許人工養殖的不能與野生的相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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