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蘇武書讀議(一)
原文和翻譯 對比
【題解】
公元前100年,漢朝使臣蘇武出使匈奴時被扣。次年,漢朝派大將李陵率五千軍馬出塞迎擊匈奴,結果在矢盡糧絕、後無增援的情況下戰敗被俘。李陵假意投降了匈奴,不過他在聽說一家老小被武帝殺害後,打消了南歸的念頭。後來,蘇武被漢朝使臣救出,回到了故國。由於兩人是故交,蘇武便寫信給李陵,勸他回來。李陵收到信後,給蘇武回了一封信,拒絕了他的建議。此文就是信的內容,在這封信裏,李陵敘述了自己兵敗被俘的經過,還為投降匈奴進行辯解,對漢武帝的殘暴寡恩進行了譴責。整篇文章慷慨悲壯,句句都是血淚,讓人讀之感慨良深。
【原文】
子卿足下[1]: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
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譯文)
子卿足下:
您努力地發揚美德,在政治清明的時代擔任官職,榮譽傳揚四方,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遠離故土而寄身異國,這是古人常常感到悲傷的事情,我望著風兒向南吹,懷想著家鄉的故舊親朋,哪能不讓我產生依依眷戀之情呢!感謝您之前對我的不遺棄,從遙遠的地方寫回信給我,殷勤地安慰和教導我,情意之深超過了親生骨肉,我雖然為人愚鈍,又怎能不感動呢!
(議:自問:會這樣的寒喧,說客氣話嗎?這僅僅是禮“貌”嗎?
李陵,上山能砍樹,彎弓能射雕的漢子將軍,落筆,文豪級別!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就是當時的“恭喜發財”,“生日快樂”。放在一快兒,前者,祝的有派頭,被祝的有身份,足足的儀式感。後者,舌頭打個滾,喊人不賒本。
有文議論古文何以言簡意賅。總覺得,當加上一條:文言,拿話當個話。白話,拿話當做舌頭fitness。
魚雁傳書,禮貌見諸字跡。話說得寫得看到禮貌,雖是二千年前的話,至今讀來,不由得尊敬。
在德國,稍偏僻點的地方,相遇,互道“祝福上帝”,美斃!
若能收到封李陵這樣開頭的信,那是怎樣的光景啊!)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鞲毳幕[3],以禦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譯文)
自從我當初降歸匈奴,直到現在,一個人困窘無聊,常常獨坐發愁,苦悶難解。終日裏看不見別的,眼前隻有異鄉異物;抵禦風雨用的是皮衣毛氈,充饑解渴吃的是羊肉乳酪;抬眼四望,能跟誰一起談笑歡樂呢?匈奴居住的地方冰雪覆蓋,塞外的土地也因寒凍而龜裂,耳邊隻聽到悲風蕭瑟的聲音。每逢涼秋九月,塞外的草木枯萎凋零,我時常夜不能寐,於是側耳細聽夜間的聲響,遠處的胡笳聲此起彼伏,牧馬在寒夜中悲哀地嘶叫,各種各樣的呼嘯悲鳴聲交織在一起,混合成這特有的邊地之聲從四麵傳來。清晨起來坐著,聽到這些聲音,不覺潸然淚下。唉!子卿啊,我李陵的感情難道和別人有什麽不同嗎?又怎能不感到悲傷呢!
(議:南宋張孝祥的《六州歌頭》和這一比,都快沒釆了!
許多文采,是調成的;許多文釆,是練就的;李陵的文采,則像淚盡後的槁目,像信天遊嘶吼使喉裂音嘎的那一刻,“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般的脫口而出,哪想得到勞什子的平仄韻角!
是速寫,也是工筆。久釀之醇,乍地“走一個”,多少“人生幾何”?什麽樣的孤寂,煎熬,把一個巍巍將軍弄得快成躺平哥?“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聽到他哭了!
“初中後,就沒哭過”“除了煙熏,哪來的淚”……. 怎敵這“能不悲哉!”
悲憤出詩人。這裏的悲憤,有文采在打岔。李陵戰敗被俘後,舉家不由分說因自己被殺,隻身異類,隻為喘口氣,這當口的李陵,哪有文采的地兒?!
驚歎的是,落筆處,字字采,學不來趕不上的那種。
想起兒子幼時一回頭扔給我的話:“別想做好文章”。例子就是眼前李陵寫給蘇武的這封信。
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比,《答蘇武書》更私,前者多少還是有點文章味。
與子別後,益複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為鯨鯢[4];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誌,顧國家於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5],輒複苟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隻令人悲,增忉怛耳[6]。
(議:“子歸受榮,我留受辱”,這命,跟誰說?無聊之一;明知異類,卻得相待,還生兒育女了。要活唉!這境遇,誰能與說?無聊之二;忘生。也敢去死。卻都不覺得有什麽意思。說誰誰信?無聊之三。來勸慰的,打岔的,都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更不要說對他們講什麽。無聊之四。
這正是無聊的全景:無言於人,於己,於世;知道之所以無言於人於己於世之後,仍是無言。
魯迅說, “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於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發的流彈,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製定的死。”李陵遭遇的是忘生之活。而這“生”,吃喝住穿婚育均有,卻一點也不得進入。行屍走肉一旦坐實,卻正是李陵自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