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 於我,司馬遷是個慫人,《史記》是本慫書
一
男人,所謂雄性,坐得住點的,讀多點兒想多點兒再去說再去寫的,幾個?有點胸肌的,穿緊了去顯;會有幾句之乎者也,大師樣地謙和於人前;得了點勢,“不須放屁”也敢拿出來嘚瑟…. 而所謂英雄,幾如拳擊台上,幹脆扒光了秀。“人生自古誰無死”“此地甚好”“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細了看,都有幾分“秀”。
雄不了,也雄不得,慫了,慫著,成了慫男人,即所謂“她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居則忽忽若有所失,出則不知其所往”““遑遑若喪家之犬”“我不想活得很久。把養我的養老,把我養的養大。”
喜歡勵誌,看戲,嗨,當然看項羽劉邦,拿破侖,superman ,長安街擋坦克。
及長,越來越多地單坐坐,獨想想了。讀的書多是些“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之類的,即被人世人生弄慫了的人寫的書。
英雄了的,英雄著的,他們挺著,昂著。看也得抬頭,瞻仰。少年無妨。及長,頸椎吃不消了。低下頭來,看薦蔫的慫男,讀《史記》樣的慫書。
索爾任尼琴在《古拉格群島》中反省曆史道:走向深刻,豐富的國家往往是所謂戰敗的。
科西嘉島上的拿破侖比立馬阿爾卑斯山脊發“中國是頭沉睡的雄獅獅”大話的波拿巴,又深又實。而這正是失敗的法蘭西沉思之果;霍夫曼的小說,《山本五十六》“mama ,do you remember “, 寫出了兩個二戰戰敗國真的可憐樣。
還有一種索氏沒曾想過的:敗了,卻“戰勝國”著。譬如一戰二戰後的中國。
五四運動,像是戰勝國的國民憋著一腔戰勝者之嗨,出了喉的卻是“救救孩子”的哭泣。
幾十年後的抗戰勝利,又好到哪兒去了呢?朝野都心知肚明這勝利咋來的。卻又是喝酒又是放掛鞭地慶祝。其時,大河上下,江南江北滿滿的的小沈陽“哢哢的”,李雪琴“我是鐵嶺的,怕啥呢”。
於是,產生了個民國,即假洋鬼子。
於是,產生了個共和國,“東方紅,太陽升”了。
打趴了,被摁住。純敗,認慫。怎麽,都是個樣。
在德國,遇到的知識分子,是毫不掩飾對美國和美國人的佩服的。願打服輸的樣,誠懇,耐看。低下頭來的黨衛軍,心氣沒了,但還有個樣。德國人家的家庭照裏有穿納粹軍裝的,不掛出來。混熟了,會打開相冊,與你靜靜地看他們的父輩,祖父輩。
《辛德勒的名單》電影,是看到最後幾行字,才燈亮,散場的。靜靜的,沉沉的,身邊的德國男女。
大約也有《地道戰》《小兵張嘎》一類的自嗨,像《打擊侵略者》美軍喬扮德國兵打進蓋世太保總部等,但都是在中國的銀屏上看到的。
三民主義和耄思想,都有層不老實,即勝不像勝,敗又不像敗的“幾十年後又是條好漢”的阿q樣子。這也可以看作雖然挨了打又挨打卻不長記性,至今又在找抽的原因之一看。
扯滑了。
慫人,沒法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但和慫人談,或者讀他們寫給抽屜看的東西,才知道什麽叫聽到東西了,看到東西了。於我,司馬遷是慫人,《史記》是慫書。手邊枕邊,放著它。
二
夜半,醒醒的。讀《史記 魏豹彭越列傳》。
史記的大餐是《秦始皇本紀》《漢高祖本紀》《項羽本紀》《漢武帝本紀》《孔子世家》《呂不韋列傳》《淮陰侯列傳》….
更喜歡讀小菜一碟的《酷吏列傳》《佞幸列傳》《滑稽列傳》等。《魏豹彭越列傳》正在此列。
置大餐,難免不多有顧及,因此會身不由己地端,即挺拿自己當回事。在讀本紀和重要列傳世家時,時不時就被這些咯著。
後院小坐,一盤鹽水花生米,一杯燙嘴的茶,談點啥,愛聽不聽。司馬遷暫且忘了自己的“刑餘之人”,和“立一家之言”的包袱,常態起來。於是有了《史記》中更容易走近司馬遷的“小菜一碟”。
一般來說,尚騎在馬上東奔西竄時,還有個人形。一皇袍加身,加官晉爵了,就是個人形了。本紀列傳世家中的人大都半人半人形。
而這之外的,尚未及被人形,就掛了,倒留下一個個人。魏豹彭越就是。
司馬遷寫他們,很隨意,筆致輕快,態度任由。
彭越魏豹兩人,都是老粗,胡傳魁式的。於世事紛亂中,他們沒其它,卻有個敢。司馬遷最缺的正是這敢。
最缺敢的人,寫敢卻往往尤為深敏。
在痛快地說這兩個武夫東殺西殺中,看到司馬遷別樣的自殘式的自責:活得好慫!
司馬遷是因為慫到家才活下來的。司馬遷最富有的是,隻要讓喘口氣就能在所不顧的慫。真該以十二分的看不起來鄙的。
司馬遷時時自詬於這慫。而這自詬正在這些《史記》的邊角料裏透露出來。這正是自己讀《史記》覺得驚心,醒神的地方,也覺得是司馬遷最要說的話。
《史記》的真實,不僅是,或就不是漢朝曆史的真實,而是司馬遷本人的真實。
因言獲罪,罪當腰斬,但能以宮刑替。司馬遷自選其後。這樣的人格被糟踐,“我呸”,司馬遷本人也覺得活該。在沒有活的理由做憑藉下,在一點點尊嚴都沒有的境遇下,司馬遷純“活”著。
幾十年!
司馬遷,文化水平極高,不用說。這樣的人,受點委屈,體會得比別人多幾筐。而司馬遷受的又是極致的汙辱。
幾十年!
寫《史記》是司馬遷能提得上筷子與人言的活的緣由。其實很勉強。讀《史記》,尤其是在讀這些邊角料時,感受著一重深重的傾訴自己遭遇之欲,感受著一重深切的在茫茫人海中遇見能寬宥自己苟且,可憐可憐自己的另一個小可憐。
《史記》不鏗鏘,更不雄壯,它可憐,低著頭,很農民工的“我沒想過活很久。把養自己的養老,把自己養的養大。自己嘛,交給時間”。也因此,把難得一見的人生,人世的真實寫出來。
《史記》,其實是司馬遷的靈魂自傳。在讀餘華《活著》時,就覺得,那裏麵的人,活得沒有司馬遷那樣慘。司馬遷活得表裏俱慘的狀態,程度,好像再沒聽到見到過。
《報任安書》,司馬遷隻寫了百分之七十的真實自己,有點像寶玉哭靈的“你被逼死我被騙”。
要求司馬遷直麵自己的慫,可謂不人道。胯下之辱,低頭就看得到,還是自認的。盯著他問“為什麽”,你是個什麽東西?
這重生存底線以下的生涯,滲透出的任何,用尋常的深刻,厚重,是不足以衡量的。可怎麽說呢?司馬遷在《史記》的“邊角料”裏說。
瞻仰偉岸,不大會看到鞋子上有汙漬的;遇見祥林嫂,才知道裏小腳使女人像圓規的變態和惡毒。在寫“邊角料”中,看得到司馬遷想“何時在人前把話講,何時還我女兒裝”的深憋足屈,聽得到一重在命運的絕望中的絕叫。
在《魏豹彭越列傳》落筆處,司馬遷對下等人的勇智和由此而產生的不知輕重,不著重墨,尋常道來。讀罷。也困了。早晨醒來,不禁還在想著它。貧賤的人,多半隻能顧個身。縱然奮起,能改變多少?命運的廣大,其實並無前途可言。既如此,何必多言?
所以,這篇記載一代梟雄的列傳,讀不出豪氣,更像幽會了司馬遷一回,聽他說了番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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