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十六回》讀議(一)
“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秦鍾讀夜書。偏那秦鍾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未免失於調養,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狀,遂不敢出門,隻在家中養息。寶玉便掃了興頭,隻得付於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
議:
三行讀下,不見個文采或者機智,撂了不惜。好久都這樣。博文日日海量眼前來去,由不得產生一重“文章闊主”的情懷。來瞥《紅樓夢》,隨手翻到第十六回,讀到這麽個頭一段。稱得上好嗎?不念著這是《紅樓夢》,讀過“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不撂才怪。
剛讀過《邊城》《山河歲月》,明明顯顯得好過。敘述的機智,文采的抓人,第一行末尾就不讓做一點點的忽視。
“那鳳姐兒已是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裏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
議:
這重敘述,庸俗得煩人。明清誰誰的筆記小說裏,一抓一把。
讀許多的“文學”,總覺得寫的人像是不知道辜負的,尤其在敘述所謂情節,過渡時。擺一副奔主題去,不拘小節的帥樣,其時,正露出行文者的勢利眼,在審美上屬於極俗的品相。
細讀這一段,哪個字有感覺可言?措辭吧,俗套路,俗字眼,俗態度。正讀《水滸傳》,任取一節,都好過許多許多。
寫了兩段了,仍是不見個智,不見個釆。看《紅樓夢》的麵兒,讀下去。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幹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並不曾負詔捧敕,至簷前下馬,滿麵笑容,走至廳上,南麵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便乘馬去了。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隻得急忙更衣入朝。”
議:
“諸位,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之類的煩不下聽,大約也是讀不下去《紅樓夢》。
整本書的開張,用了個兩章寫石頭蹦人,已經很煩。寫到第十六四,還是這德性。
京貧煩人的地方之一,正是把什麽都說成“列位看官來聽我說”的開場白,一副說書給大家聽的音調和態度。
說開來了,就擺攤樣地一件件攤開。邊攤,也叨叨,盡是些說油了嘴的套辭,“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之類。
曹雪芹寫《紅》時,隻是私下的記錄愛好。所具有的文章本領,並不怎樣得高明。但記的事,卻是民間一直想聽卻總聽不詳細的。讀《紅》,並不覺得文章好,倒是“那時的高幹家真闊”之類的新奇不斷。
其實,《紅》也就是個話本,隻是並不眾口代代傳著說,而是一人說;說得事更床上枕邊。
後來說《紅樓夢》好的,很哄。就覺得。
一是“清”哄。文章至清,大多要不死相,要不歹相,俗相已是不錯的了。有好的,像儒林外史,聊齋。
其間的《紅樓夢》,有那麽好嗎?
譬如《儒林外史》,文釆何輸?見識何輸?
喜歡《儒林外史》的不擺“且聽下回分解”的樣子,喜歡它以世俗說世俗想寫世俗事的坦然,喜歡安不獵豔,不驚奇卻細致於街頭巷尾的文學敏感,喜歡它不神鬼叨叨,平實明白的美感境界。
《紅》沒有這些。
譬如《聊齋》。擷取的手法,何其靈動!文起文落處,讓人驚叫“神了”處,一會兒一次;辭修得有龍門石窟魏碑風格的倔而不馴之狀;一篇一幅世情刻畫,往往深遠廣大,卻又細節多多。大世態,抓住;小市井,精選。
《紅》,哪及?
但,都來鬧《紅》。更多的是偷窺。侯門深以海,竟來個現身說法的,且說哥哥妹妹的,當然捧場“好!”
白話通行,新文學生。有域外文學兼顧的文學視野,以“要愁哪得功夫”的匆忙,打個愣,甩出呐喊,沈從文小說,冰心散文;接著甩,老舍戲劇,胡蘭成狀物寫景,張愛玲道情,朱天心寫真.....濟濟潑潑。
都寫出了讀文學不必先拜《紅》的篇章,都有何必瞻顧《紅》,自擷文章釆的美醜審識。
可,接著鬧《紅》,接著哄。竟哄出個紅學來。有道,注釋《論語》是吃撐的;紅學則就是個二。
挺尊重俞平伯沈從文張愛玲的。見著他們的鬧《紅》,那尊重打了三折不止。
魯迅,並沒有怎樣地弄準何謂小說。總覺得。他寫的“小說”雲者,都是雜文的別種,所謂“遵命”而行,用說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的要素來解釋他理會到的主義,這主義塞滿中國。
得了日本人原創的激發而寫的《中國小說史略》,十分勉強地拚湊著本沒有的小說史。今天讀來,除了“它是中國第一本小說史”這句話,所剩無幾。
山海經,何以是小說?藝文誌中“小說者雲”,何以堪稱小說?曆代野史筆記,怎麽可以納為小說?
這些例舉,詮釋,說明著魯迅,一是於小說形式,識之不端,頗染舊式文人無所不通的風氣,像是什麽都能“一言以蔽之”的什麽都能來說上一說;二來是對本屬於泊來的文學審美並沒有下深究的力氣,卻貪圖熟稔地在故紙堆裏找附會的證據。
中國從來有的是講故事,最終形成話本。四大名著者,其實都是話本。清中葉,故事往街頭巷尾,情事性事細裏講。
這些話本,往往都有真的發生做底本,傳來傳去間,加了許多更為精細的料。它們的去處是飯後茶餘,所謂“小說”。
話本也講人的命運,甚至也講人的心事,許多時,也見著情懷。但都以說給人聽,設法讓人聽明白為主旨。所以,它並不注重自身的靈魂的發現和加深,在意點在別人聽了信,聽了抹眼淚。
所以,讀話本,聽說書,彼此的靈魂並不介入,像上海舊時做生意人常說的“騙騙嘴,騙騙日子”。
歐美小說的主旨,和中國的章回,重合點在哪兒?看不到。
新文學後的小說,已是歐美文學意義上的小說。讀《邊城》《小團圓》,心裏那意思,和讀《紅》的聽故事,不一樣的
“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籲籲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隻在臨敬門外伺候,裏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於是寧榮兩處上下裏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麵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議:
這便是話本的套路,說什麽,麵麵俱到,就怕落下什麽。像追究工序的精密,因為所做的是活計。講究場麵,像做裝修,裏裏外外都向排場光鮮令顧客滿意處做。筆忙得哪是寫,而是堂前屋後地忙著張羅。
《紅》學家說,這正是該書的考究。由此還考出裙是哪兒的樣,禮是滿是漢的。
也對,他們是驗房的,當然注意質量包裝。
可就是不見心。
這兩天,看著說京腔的連續劇。總覺得皇城根下的人說話都像是一半在做發表似的,素日裏本是“嗯”一聲,丟個眼神的地兒,偏加上點京貧,把握說書的意味帶進幾分。聯想到《紅》,一下覺得像抓住了讀《紅》的點,字裏行間好多京片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