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戰結束以來,作為世界主人的美國政府領導人總是對國家的命運憂心忡忡 - 擔心美國正在衰落,害怕競爭對手超越自己。1957年蘇聯發射人造衛星引發了這種擔憂,蘇聯在20世紀60年代的擴張主義也引發了這種焦慮。20世紀80年代當日本的經濟突飛猛進時,華盛頓擔心美國工業無法與日本的經濟巨頭競爭。甚至在1992年,蘇聯解體後不久,《哈佛商業評論》的一篇文章還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美國正在衰落嗎?”(下圖 shutter stock/THINK MAGAZINE)今天,隨著中國大陸的實力不斷增強,許多綠色技術走在了世界前麵,在包括半導體在內的高尖技術迎頭趕上,美國的衰落感更甚,也更加擔憂美國民主製度的弱點。2024年10月份的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美國人普遍表達了對美國民主製度無法再實現美國夢承諾的擔憂,四分之三的美國人對國家的發展軌跡感到不安。
當美國在不平等、工資停滯、立法僵局、政治兩極分化和民粹主義的重壓下似乎搖搖欲墜的時候,中國大陸卻在大步前進,將雄心勃勃的經濟和外交議程與大規模的軍事發展相結合。在過去的三十年裏,中國大陸已經成為世界工廠,主導著全球製造業,並在一些先進技術領域處於領先地位。2023年,中國生產了全球近60%的電動汽車、80%的電池和95%以上的太陽能光伏板。同年,中國為其能源電網增加了300千兆瓦的風能和太陽能發電量 - 是美國的7倍。中國還控製著全球經濟所必需的大部分關鍵礦物的開采和精煉,並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基礎設施,包括最大的高速鐵路網絡和尖端的5G係統。同時,俄烏戰爭顯示美國國防工業生產難以滿足國家的需求,而中國大陸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產製造武器。在過去三年中,中國製造了400多架現代戰鬥機,開發了新型隱形轟炸機,展示了高超音速導彈能力,並將其導彈庫存增加了一倍。有軍事分析師估計,中國現在的武器積累速度是美國的五到六倍。
正是這些的現象,讓一些觀察家認為,中國大陸體製比美國體製更適合21世紀的要求。現在一些美國領導人似乎也接受了中共領袖的“東升西降”論調,認為中共的崛起和美國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大趨勢。的確,中國的進步和實力是巨大的。但即使是最強大的地緣政治對手也存在隱藏的弱點,中國大陸的資產負債表上也有負債。在評估美國的真實地位時應該將中國大陸的這些負債與其資產一起考慮,美國領導人方能更客觀、更敏銳地洞察對手的優勢和弱點。
毫無疑問,在中國大陸成為一個強大而有影響力的全球參與者的同時,它也正麵臨著越來越多的複雜挑戰 - 將使其發展變得極為複雜的挑戰。在大陸國內,其經濟現在麵臨著房地產市場動蕩、債務激增、地方政府財政緊張、生產力下降和人口迅速老齡化等越來越大的壓力。在國外,北京麵臨著地區軍事緊張局勢以及發達經濟體日益嚴格的審查和反擊。事實上,過去二十年推動中國經濟顯著增長的一些基本條件正在瓦解。就在這些新困難出現、需要靈活的政策製定時,中國大陸政府卻反其道而行之,封殺了政治辯論,將技術官僚邊緣化,導致政策製定過程脆弱、被動,容易出錯。中國年輕人現在哀歎他們實現目標的空間越來越小,且這一趨勢不會改變。
而“衰落”中的美國呢,盡管存在諸多缺點和弱點,仍然擁有中國從根本上缺乏的戰略縱深:經濟活力、全球軍事優勢、卓越的人力資本和旨在促進糾正錯誤的政治體係的獨特組合。富有彈性和適應能力的美國經濟擁有世界上最深、流動性最強的資本市場,對全球金融體係具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美國繼續吸引全球頂尖人才,包括許多逃離中國政治環境的中國人。坦率地說,美國在經濟活力、全球影響力和技術創新方麵仍然比中國大陸具有重要優勢。盡管存在如此多的問題,中國大陸仍在挑戰美國國家安全和繁榮的特定領域取得進展,例如量子計算、可再生能源和電動汽車生產。不可否認,即使不堪重負,中國這樣的政治經濟體係仍可在關鍵領域保持其強勁對手地位。
北京最常在華盛頓投資嚴重不足的領域占據主導地位,因為中國大陸可以高度專注和願意投入大量資源、容忍大量浪費以追求關鍵目標。這意味著華盛頓不能像過去十年在5G技術方麵那樣,從對21 世紀經濟競爭至關重要的領域撤退。強調這一事實是要美國政府理解,不能讓過度的悲觀或恐慌削弱了華盛頓的意誌,模糊了它的焦點,或者導致它過度放縱本土主義和保護主義衝動並關閉美國對世界其他國家的大門,從而放棄其不對稱優勢。
必須承認,美國確實麵臨著國內外一係列艱巨的問題。但與中國麵臨的問題相比,美國麵臨的問題是小巫見大巫。華盛頓不應該就此高看對手的實力、低估自身實力。否則,美國政府就可能落入嚴重政策失誤的陷阱。因此,美國領導人應該在北京陷入困境時利用美國的比較優勢來推進其利益。這些,就是蘭德公司唐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和中國研究主席布蘭切特 (Jude Blanchette),和布魯金斯學會外交政策項目高級研究員、約翰·桑頓中國中心主任哈斯 (Ryan Hass)在他們的“Know your rival, know yourself”一文中的中心思想。布蘭切特和哈斯的文章發表在2025年1月7日一期的《外交事務》上。以下為該文主要內容。
信心遊戲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裏,美國一直高估對手的實力,低估自己的實力。這種習慣在冷戰期間尤為明顯,當時美國官員和分析人士擔心蘇聯在軍事實力、技術進步和全球政治影響力方麵已經占了上風(下圖 FP/EUROMAIDAN)。例如,在20世紀50年代末,美國官員開始相信蘇聯擁有更大、更先進的洲際彈道導彈儲備。然而,U-2偵察機和其他來源收集的情報後來顯示,所謂的導彈差距大部分是虛構的。隨著冷戰接近尾聲,人們清楚地認識到,蘇聯經濟在軍費開支的重壓下搖搖欲墜,人們對蘇聯優勢的擔憂大部分是誇大或基於誤解。
低估美國實力的傾向,是由民主國家和獨裁國家對自身弱點的看法和表述方式不同所導致的。民主製度更加透明,也更能引發人們對自身缺陷的爭論。這可能導致人們更加關注國內的不足之處,從而使弱點顯得比實際情況更加嚴重。與威權國家刻意展示出來的實力相比,民主國家言論自由揭示國家存在的弱點往往令人擔憂。而威權國家則懲罰對政府的批評並宣傳國家的偉、光、正,以呈現比現實更光明的景象。如蘇聯通過審查新聞和舉行閱兵式,從而給世人一種天下無敵的強大外表。蘇聯這種掩蓋經濟停滯、政治內鬥和創新失敗的努力常常糊弄了美國的決策者,讓美國政府接受了蘇聯虛假的華麗外表;與此同時,美國的開放和自我批評傾向在集中暴露存在的一些瑕疵的同時,掩蓋了其自身的優勢。
很多時候,這種動態對美國是有利。因為對手崛起的前景可以調動美國的資源和政治意願:例如,美國在彈道導彈生產方麵落後於蘇聯的說法在很大程度上是錯誤的,但這一“落後”卻成為美國政府增加國防開支和加速技術研究的強大動力。在某種程度上,美國正失去比較優勢的誤導其實幫助了美國保持乃至擴大了自己的優勢。同樣,蘇聯早期太空競賽勝利的Sputnik moment - 以及對美國將在一場至關重要的象征性競賽中落後的擔憂 - 促使美國政府成立了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重新投資於美國學校的科學教育,並增加了對科學研究的資助。在這種情況下,擔心蘇聯超越美國是有價值的,它催化了有益的投資,為美國隨後半個世紀的技術優勢奠定了基礎。
低估地緣政治威脅也會帶來代價,就像納粹德國在1930年代崛起、基地組織在1990年代壯大以及俄羅斯總統普京2022年入侵烏克蘭一樣。這些低估所引發的混亂可能讓人覺得高估潛在對手的威脅通常更為安全。但高估潛在對手的威脅有可能導致過度恐慌,使美國被外圍威脅分散注意力,錯誤分配政府資源,甚至陷入不必要的戰爭。例如,美國在越南戰爭中投入的巨額資金和人力部分受到所謂的多米諾骨牌理論的引導。該理論認為,如果美國允許蘇聯支持的共產主義在東南亞紮根,共產主義將不可避免地主宰全球。這種信念導致美國一心想打贏一場代價高昂、曠日持久的戰爭,最終耗盡了其資源,損害了其在全世界的聲譽,並削弱了美國人對自己政府的信任。幾十年後,一場針對誇大威脅(伊拉克薩達姆·侯賽因政權)的類似動員導致了一場災難性的曠日持久的衝突、國內動蕩以及美國國際信譽的進一步下降。
因此,指出並高估對手的實力以刺激國內行動,這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麵,感知到的威脅可以調動資源,推動創新,並在麵對潛在挑戰時促進團結,就像冷戰期間的太空競賽和軍事進步一樣。有益的高估是激發建設性行動而不會導致偏執或不可持續的承諾。當高估嚴重扭曲政府優先事項並分散領導人對其他緊迫問題的有限注意力時,就會造成損害。要認識到差異,既需要對競爭對手的能力有細致入微的了解,也需要製定出針對這些能力的精準而可持續的應對措施。
中國大陸的日子也不好過
如今,美國許多人擔心中國大陸會取代其實力,且不乏證據。在從高超音速導彈到造船等各種關鍵能力方麵,中國即使沒有占據主導地位,也正在日益強大(下圖 reddit)。這似乎在證明中國領導人鄧小平所說,即以國家為主導的政治經濟模式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然而,奠定中國大陸實力的基礎也正麵臨日益嚴峻的挑戰:大陸的經濟增長率自2007年達到峰值後即穩步下降;特別是過去五年,出現了嚴重的結構性問題和經濟波動。中國大陸增長和城市發展核心驅動力的房地產市場,目前正在經曆一場影響深遠的曆史性調整 -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估計,大約50%的中國房地產開發商瀕臨破產。房價持續下跌,截至2024年10月,房價下跌速度為2015年以來最快。由於中國70%以上的家庭財富都與房地產市場掛鉤,房價大幅下跌不僅傷害了開發商,也傷害了幾乎所有中國公民。
房地產危機也影響了中國地方政府的財政。這些市政府長期依賴土地銷售來資助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的投資。隨著房地產價值和土地銷售的下滑,這些市政府的收入變得緊張,無法償還債務和提供基本服務。彭博社在2024年4月的分析中估計,中國地方政府當月的土地銷售收入為八年來最低。為了彌補損失,他們不得不向當地公司任意罰款,收回支付給當地官員的獎金,甚至向私營公司尋求貸款來支付工資。於是,中國公民對北京經濟管理的信心在減弱。據《華爾街日報》報道,2023年6月至2024年6月期間,可能有多達2540億美元悄然流出中國 - 這是失去信心明顯信號。年輕人的“躺平”,顯示她/他們對社會期望的無聲反抗 - 不懈努力卻難以獲得回報(下圖 What’s on WEIBO)。創紀錄水平的青年失業率,讓中國大陸年輕人麵臨著一個嚴峻的現實:高學曆和勤奮工作不再能保證穩定的就業或向上流動。
與此同時,對中國大陸迅速崛起友善的外部環境也已改變。曾經爭相挖掘中國巨大市場潛力的外國公司現在正謹慎地接近它,有些甚至在尋求退出。2021年至2023年間,對華外國直接投資暴跌80%,達到30年來的最低水平。2021年,北京對科技行業的政策變化導致數十億美元的價值蒸發,其監管和政治環境迫使跨國公司重新考慮其中國戰略。9月,上海美國商會的一項調查顯示了一個嚴峻的前景:不到一半的外國公司對中國大陸五年的商業前景表示樂觀 - 這是該調查25年曆史上的最低信心水平。
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後的幾年裏,中國一度受到全球市場熱捧,各國企望從其製造業實力和似乎無限的外資容量中獲益。現在中國大陸仍然嚴重依賴世界市場,但許多外國政府越來越擔心其經濟影響力和軍事實力的戰略影響。例如,許多最初接受“一帶一路”倡議作為基礎設施建設途徑的發展中國家正在仔細審查該項目的影響,擔心其對環境和當地勞工實踐的負麵影響。澳大利亞和加拿大等發達經濟體已經建立了新的投資審查機製,以更好地保護其經濟免受中國大陸投資帶來的國家安全風險。2019年3月,歐盟委員會在一份“戰略展望”報告中正式將中國列為“係統性競爭對手”,標誌著歐盟改變了傳統觀點,即中國大陸提供了一個幾乎沒有負麵影響的市場機會。隨後,歐盟對中國在歐洲關鍵基礎設施、技術和數字領域的投資實施了更嚴格的監管,並對中國大陸製造的電動汽車征收高達45%的關稅。
與此同時,中共以被動、不透明的決策為特征的治理方式,加劇了中國國內和國際的緊張局勢。這種將權力集中在一小群忠誠的支持者的治理方式,削弱了原本可能影響政策決策的內部製衡機製。北京對最初新冠疫情的處理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壓製關鍵信息,以及壓製舉報人,導致全球對病毒的應對措施出現延誤,並導致病毒迅速蔓延到中國境外。原本可能協調良好的當地應對措施演變成一場全球衛生危機,使中國受到國際社會的譴責,並表明懲罰異見人士和切斷反饋來源的製度存在缺陷。
中共減少經濟不平等,遏製私營部門的過度擴張的政策,同樣走上了一條不透明且不穩定的道路。同時中央政府出現了政策失誤,如不願救助地方政府、不願控製影子銀行和資本市場 。這些都加劇了中國大陸經濟的財政壓力,引發了大型房地產開發商的流動性危機。政府對科技和私立教育等領域突然出台的嚴厲監管措施給商界帶來了衝擊,也讓國際投資者感到不安。 “整體國家安全觀”製度化,即經濟和政治決策以政權安全為導向,已經開始削弱推動中國快速崛起的動力源泉。自20世紀70年代末鄧小平開始開放中國大陸經濟以來,中共領導人一直努力為國家提供務實的市場政策,並讓地方政客有靈活性來應對其所在地區的具體挑戰。但現在,地方政客們受到自上而下的僵硬指令的束縛,這些指令優先考慮意識形態的一致性而不是實際解決方案,他們無力應對財政破產和失業日益增加的壓力。
企業家曾經是中國大陸經濟奇跡的主要引擎,但現在卻在恐懼和不確定的氛圍中工作,不確定北京的下一步政策轉變是什麽。政府決策缺乏透明度或法律追索權,這暴露了中央集權治理的更深層次缺陷:政策的製定和執行幾乎沒有經過協商或解釋,讓公民和企業自行應對後果。安全為導向的中央集權治理可能會帶來短期控製,實現某些戰略和技術成果的能力。但它有可能使中國大陸的政策製定機構越來越麻木不仁,既脫離國內現實,也脫離全球預期。
未完待續
參考資料
Blanchette, J. and Hass, R. (2025). Know your rival, know yourself. FOREIGN AFFAIRS. 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know-your-rival-know-yourself-china